第十章 夜晚聊斋
想完,李琳琅将话题从“松一松皮”移到客房分配上,侯爷呕过血的房间肯定不能再住人了,他问:“要两间房还是三间?”
秦冉之前和叶秋一间房是因真灵银线牵住他不能行动的缘故,如今银线已解,这种不动脑子的问题还需要问吗?便道:“随便”。
李琳琅在秦冉视线消失后,他对面就剩下安安静静陪他的叶秋。
两人一直在大堂疙瘩窝里坐到了后。
秦冉闭目装作养神的样子,药效过去心口的毒重新扩散后他也确实精力有限,他偶然抬眼时叶秋不再对面,应该在办自己的事情。
还不到一天时间秦冉便感到心口传来微弱的悸动,说不清楚毒钻进了他身体哪部分,也许只是在脆弱的血管中走了一遭,将他血管里的血液都沸热了起来。
于是秦冉觉得一丝燥热,皮肤开始蒸发一层薄薄的汗气,衣裳和皮肉贴合的部分黏湿不堪,又被带入的冷风轻轻一吹,他浑身都凉起来。
又很快被燥热替代。
坐在他两边的都是陌生的食客,秦冉眼皮子瞟了一眼隔着两个方桌的低头饮茶的食客,那人从他在这里用早饭时便一直坐着。
那人是冲他来的。秦冉扫了扫记住这人的相貌又把背靠向椅背。
他闭上双眼像是沉睡。
他身无帮手病弱不堪像是一击就倒。
他现在,连站起身的能力都没有,是废了。
秦冉等了半刻还未等到那人动手,他又把手移到因毒素扩散变得滚烫的心口。他觉得自己应该呕血,于是慢慢地血液开始翻滚、绞成一丝一丝的线团似的争先恐后往他喉咙上涌。
一丝血挂在他嘴角时他看到叶秋向他走来的身影,他两眼模糊便只看到一片叶秋的白影。叶秋拥他入怀,将一件外袍披盖在他身上又将他打横抱起来。
秦冉顺理成章阖眼昏迷,他嗅到熟悉的沉香气息就知道是叶秋。但他的嘴角仍然在淌血,一发不可收拾般地淌下来。
把叶秋的白衣都洇湿了。
那个守在秦冉附近等待时机的人终于站起来出了大堂,他认为秦冉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已经知道他光有长平候的威名,实质上病弱得连剑也拿不起来,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让他见了阎王。
那人着一身黑衣蒙头盖面静静等待天黑。
夜色撩人。
黑衣人脚尖踩过客栈的屋檐,找到秦冉所在房间,里面的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他听到。
黑衣人听到有人怒道:“这玩意是人喝的吗?”
又有一人出声,不像刚刚那人声音清朗,这人音色低沉了些,约莫在胸中酝酿已久方才缓缓出口:“今日就这一小碗,喝完便没了。”
黑衣人听了暗暗发笑,这人劝人喝药跟哄小孩似的。他猜测声音清朗的便是长平候秦冉,哄人的约莫是秦冉的贴身侍卫李琳琅。
接着他又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大概是长平候气得摔了药碗,又听李琳琅惊诧道:“叶公子——”
还有第三个人?
黑衣人琢磨了一会儿,应该是白日里带走长平候的白衣人。
屋里一片闹腾,黑衣人又听不清说了什么,实在忍不住好奇掀了屋顶的瓦片偷偷望去。
只揭开了指甲盖大小的缝。那一片瓦揭得极有水平,应该时常干这种蹲人屋顶偷窥的行当,瓦缝下面正是客栈床榻的位置,他此行的目标长平候歪斜着身子靠在白衣人肩头,清清浅浅咳嗽起来。
他看到长平候低头咳嗽的床边的一角,似乎有一小摊暗红色的血迹。
照这样一咳咳血的情况,用不着十天半个月长平候就把自己咳死了。
就等他自己死了算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他毕竟是长平候,保卫的是我大朝的国土。一生戎马倥偬,鞠躬尽瘁,杀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黑衣人心生退意。
他的妻儿还盼着他归来。他要救她们!
家都没有了,还要国作甚?
死了一个长平候,还有下一个下下个长平候挺身而出。
只是杀了他秦冉一人而已。
秦冉房间里的油灯熄了,黑衣人确定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又待长平候熟睡,双脚倒挂在梁上,悄无声息从窗户翻进屋内。
夜色微凉,淡淡的月光投射黑衣人的身影,怕暴露的他弓身贴着窗户下的墙角慢慢移过去,从一个黑暗的角落转到另一个黑暗,听到床榻上秦冉平缓匀长的呼吸,他松了口气。
长平候正在熟睡,他的谨慎小心算是多此一举。
长剑出鞘——
只听一声闷哼!
什么?!!!
黑衣人提剑骇然后退,捂住腹部的伤口想要逃向窗口。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长平候的剑却比他先下手一步。
听闻长平候可以听声辨位,一手流云剑法出神入化,轻功超绝,三千敌军如入无人之境……原来他一直在装睡,白日里知晓夜中他来行刺,守株待兔等着人送上门呢。
疏忽大意了……
重伤不愈,坐起身都需要人扶持,更何况刚刚还咳过血,他怎么还有力气提剑!
明明身无外物、周围也无利器,他从哪里抽出的剑,床榻上吗?!!!
坐起身的秦冉在黑暗中缓缓垂下了拿剑的手,似乎一剑毫尽了全部的力气,后继无力,流云剑在他握不稳的手中轻轻颤抖起来。刺中黑衣人时他的手却很稳,又稳又准刺中腹部,然而还是偏了几寸。
黑衣人发现秦冉并没有起身追击,借着月光他看到长平候歪斜着的身子颇为怪异,拿剑的手搁在榻上似乎撑起全身的重量。
目光移到秦冉下半身双腿位置的黑衣人面色古怪走回来,左手捂着左侧腹部流血的伤口,右手毫不迟疑抬起剑。
想要再试一次。
他已经知道长平候为何不翻身下床。根本下不了床,他双腿废了。
屋内的动静着实太轻,轻得只是刺一剑又一剑的转瞬速度。秦冉只需大喊一声,就会惊动隔了一个屋子的浅睡李琳琅和叶秋亦或者未睡的客人跑过来探看,将这一场暗杀化为泡影。
“你走吧。”秦冉松了手让染血的流云剑落在床榻前的地上,就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一般,毫不设防。剑坠地的声响和长平候不轻不重的声音如同一道滚雷在黑衣人心头滚过。
额角渐渐冒冷汗的秦冉喘了口气,又没好气的补充了句:“一剑够了。”
从黑衣人第一次出剑的犹豫不决他便知道,面前的杀手有出剑的勇气,却没有出剑的决心。自己纵使出剑再快也是病患。
这人原是被逼无奈根本不想杀他。去而复返白白再受他一剑。蠢的,找死吗?
黑衣人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又意识到在黑暗中长平候看不清他的动作,于是出口道:“多谢。”
腹部的伤口瞧着骇人却未伤及要害,知他左右为难,拖着一身看似的重伤回去好交差。长平候留有分寸手下留情。
他把剑还入鞘中,走到床前两手按着两扇窗户迟迟不去,在秦冉耐心耗尽想跳起来踹他一脚中慢吞吞道:“侯爷不想知道是何人指使?”
“哦,何人指使?”
黑衣人:“……”
只听一声不带语调的嗤笑:“我不强人所难。”
黑衣人语气艰涩道:“侯爷也许不记得有一年蛮族扫荡漠北边境的小村落,您救了一个八九岁姓杜的孩子。我还记得您怀里护着他,一身是血……那是我战死的大哥唯一的子嗣。”
“春夜霜寒,侯爷珍重。”
山水有相逢。是生是死旦凭天意。
他的妻女或许等不到他的归来。
不知做何表情的秦冉瘫了一张脸。
秦冉闭眼,久久长叹了一口气。那场仗打了十八天,有无数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抛开正义,双方无辜的百姓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败,生者痛;胜,亡者哀。
他做到的只是微末,不足挂齿,却仍然有人铭记在心,投桃报李。
坐在床榻前的他半身落在不咸不淡的月光下,隐在黑暗里的另一半弯腰拾起地上的流云剑。刚摸索着把剑横在手中,又见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半瘫开不了门,门未落锁,随便来人轻轻一推便能推开。方便的很。
还回来作甚?!!
来人脚步不轻不重,咋听是无声的,手里擎着一盏油灯跨进门,放在屋内拨亮了灯芯。
明晃晃的灯下两人一照面,秦冉摸着剑刃的指尖一划,就这么把自己误伤了。猝不及防,未想叶秋大半夜不睡找他聊神仙。
被人行刺只是预感,他独当一面,不曾透露只字半点,从李琳琅手里要回流云剑来。唯有瞒着叶秋。
若是行刺那人真有杀意,他甚是凶险。
剑未入鞘,摊在手里又重又硌手,剑尖残留几滴刺过人的血花,叶秋面色沉沉地扫着他的流云剑,秦冉犹自挣扎:半夜睡不着,我想着许久不使剑,怪想念的……呃,吓我一跳,划到手了。
指尖就那么一道浅薄的血痕,撑死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团的血量。且说他手是有多长,血迹都拖到隔着大半屋子的窗台去了——那是刺客受伤留下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