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阴谋
那“人”手触上秦冉的衣角,顿时尖叫着在地上翻滚,喉咙里滚出惊悚的一声,整个人就湮没了。
化为飞烟。
秦冉奇怪道:“怎么?”
河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秦冉手腕的红线闪了闪,银色的真灵爬上他的指尖,愉悦地绕着红线的位置缠了缠,他低下头,右手摸上左手腕,感觉到了一丝微凉。
秦冉收回手,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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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
桥下有一株垂柳。
垂柳下有一个人。
溪边有两个女子浣衣服。
衣服洗了一件又一件,似乎怎么也洗不完。累了,红衣媳妇擦擦额角的汗,轻轻地道:“这人约莫是个呆子。”
背头媳妇笑她,道:“盯那么久了,你怎么还看出来是不是呆子?”
红衣媳妇脸红红道:“你瞧,是呆子才坐那么久一动不动哩……”
她们口中那个人坐在柳树下一动不动,像入定的老僧,又像扎根千年的磐石,整整一个时辰,连眼皮子都懒懒地未撩起来,看看她们这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呆子。”
她们俩说着笑着,突然红衣媳妇一件长衫飘了出去,顺顺悠悠被水飘到了对面,不偏不倚河对面刚好有人朝这方走。
红衣媳妇羞答答地道:“对面的公子,劳烦帮我捞一下河里面的衣物。”
秦冉脚步顿下了,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柳树下的人身上,竟没有注意河柏的动作。
河柏在他后面,小步上前,弯了腰,就去勾河里面的衣物。
他刚刚勾住湿漉漉长衫的一角,道了一句:“奇怪,这里怎么还会有人家……”
一阵风刮过来,长衫又这样轻飘飘地脱手,顺着下游漂走了。
“哎……衣服……”他弯了腰,一只有力的手捏着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秦冉面无表情,不容置疑地道:“走,别管。”
“可是……”河柏睁大了眼睛,他的重瞳缓缓转动着,突然指着对面不确定道:“好像又来了个什么东西。”
“阿玉——”
背头媳妇道:“孙大娘又来找他们家阿玉了啊……”
红衣媳妇幽幽叹了一声:“可怜见的……人都没了好些年了……”
她们的谈话声明明不大,河柏却听到了,捏着他衣领的手松了,他看到秦冉朝桥走去,连忙跟了过去。
“阿玉——”
坐在树下的人动了动,有些呆滞的双眼飘过桥面,飘过背头和红衣媳妇,最后飘向了声源处。
背头媳妇喊道:“大娘,河边危险,你别过去。”
“阿玉……我家阿玉在这里……”孙大娘疯疯癫癫跑过来,她刚刚丢了一只鞋,这只鞋泡在淤泥的浅水里。她泥泞的双手抓住背头媳妇,神情恍惚地道:“我家阿玉,你看见了……他在哪里……”
河柏疑惑道:“这也是来找阿玉的?”他跟着秦冉,看到柳树下还坐了一个人,这人神色不太正常,目光落过来的时候,有点直勾勾的,莫名让人心惊。
他跟在后面下了桥,脚步落出去的时候,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他挡在了外面。
这时候秦冉已经踏进去了,毫无阻碍。
河柏双手贴在结界上,能看到里面清晰的人物影像,甚至能够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他看到那个红衣媳妇面朝他做了个羞涩的鬼脸,然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河柏睁大眼睛,有什么从他身边擦过,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抽出了什么,再看时,便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河柏”从容的走了进去。
河柏惊恐道:“你——”
“嘘……”假“河柏”回过身来,食指贴在唇角,轻轻地道:“好好看着。”说完,同样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柳树下正是李琳琅。
他的一只手插进泥地里,指缝里都是泥渍,泥渍混合着干涸的血迹,是他无意识抠挖泥地留下的,他的手背手臂上也有淤青,看样子像是自己掐的。
因为心上的疼痛太过难忍,才会有这样无意识自残的做法,在这一点上,他俩两个一脉相承。
水心剑就搁在李琳琅的怀里,静静地平躺着,没有出鞘,也没有沾染上任何污渍和灰尘,被保护得很好。
这把剑,是秦月白送给李琳琅的。
疼痛太过深入骨髓就有点麻木了,以至于秦冉唤了第二声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点反应,这反应开始是迟钝的,随着孙大娘一声声“阿玉”传进来,他才哑着声音问道:“阿玉是谁?”
秦冉本来是站着的,他并不想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李琳琅,就一撩下摆蹲下来,然后眼前就是不足两寸水心剑。
剑未出鞘,李琳琅猛然站起身来,胸口剧烈起伏,道:“你不用这样,何德何能……我受不起……”
远处,背头媳妇哭着脸道:“大娘,你弄疼我了。”
红衣媳妇躲在背头媳妇身后,好心提醒道:“大娘,您快回家去吧。”
孙大娘泪眼婆娑,目光茫然朝四周看去,恍恍惚惚看着岸上还有几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了上来,哭腔道:“我的阿玉。”
李琳琅转过身,脚步迈上前去。
秦冉抬起头,道:“站住。”
李琳琅停下来,轻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长—平—候。”他把剑首递到秦冉面前,平淡道:“你杀了我吧,像你父亲那样,杀了我。”
秦冉站起身,剑在两人身前隔出一道深深的距离,他主动退了一步,道:“你和我出去,我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李琳琅语气痛苦道:“你告诉我,我父母怎么死的,你们手掌翻翻就能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你还想骗我吗?”
“我从未想瞒你。”
“那你说,害我家破人亡的……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说啊。”
李琳琅眼圈红了,痛苦深深扎根在他的四肢百骸中,他自暴自弃地想:只要他说一声“不是”……“否”……他就……
他就怎样?
李琳琅还没去想,脑海里秦冉的话猛然刺进来。
秦冉语气艰涩道:“是……”
李琳琅身体颤了颤,脑海里有个声音道:“你看吧,你还在期待什么,祈求仇人的怜悯?啧……他都承认了,你还要自欺欺人……”
“拿起你的剑……杀了他……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杀更多无辜的人……”
李琳琅手里的剑有些不受控制了,他颤抖着抽回来,被冲将上来的孙大娘握住了双手,孙大娘道:“跟我回家,阿玉。”
李琳琅眼神空洞了下,道:“家,我没有家。”
“儿啊……”孙大娘慈爱地摸着茫然的李琳琅的脸,道:“跟我回去,你阿爹他们还在等你。”
秦冉伸出一只手,道:“这是幻相,李琳琅,跟我走。”
河柏道:“怎么是幻相?我觉得这位公子说不定就是大娘的儿子。就算不是,看这大娘的样子,谁都不会忍心丢下这位大娘不管的吧?”他主动接过大娘的手,亲切道:“大娘,你给我说说阿玉的事情吧,也许我认得。”
大娘道:“你……你是个什么人……”
河柏道:“看我这双眼睛,我是个重瞳,我知道这里的很多事情,包括十七年的那场大火,还有……”
秦冉冷静下来,目光冷冷地扫过疯疯癫癫的孙大娘还有站出来的河柏,他请教道:“真相如何,愿闻其详。”
大娘有些畏惧地道:“我的阿玉,额角有一个月牙形伤疤,是当年被火燎过的。”
李琳琅出了神,像是在听。
秦冉道:“你不是疯了吗?记得这么清楚,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河柏道:“老人家痛失爱子,记忆深刻也是正常的。”他继续问,“大娘,伤疤具体在哪里还记得吗?”
大娘指着李琳琅额带遮覆的部分,肯定道:“左边,我记得在这里。”
这一幕和当初失了神智的李琳琅在孙大娘家里何其相似,李琳琅没了记忆,秦冉却还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大娘的目的根本不是认子,而且逼迫李琳琅回忆起来,回忆伤疤怎么来的。她看准了李琳琅记忆封印未解,妄图混淆黑白,比秦冉的“不破不立”更狠更毒。
河柏对李琳琅道:“得罪了,可否解了额带一观。”
李琳琅的眼圈是红的。昨夜,他的魔怔因为燕琛安哄的原因消退了不少,他人是恍惚的,燕琛和秦冉的对话却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在燕琛出去的时间里,他拿了自己的剑就跑了出来,兜兜转转来了这里,坐了半天,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又抓不住。只有耳边另一个声音一直蛊惑着他,让他复仇。
他摸上自己的额带,又听秦冉道:“够了。”
河柏摇了摇头,道:“人证物证具在才行。”
孙大娘看人没动,哭腔了一声“我儿”,迫不及待上前扒李琳琅的额带。
一声剑吟伴随惨叫划过河柏阴沉的脸色。
两只手掉在了地上,渐渐冒出了一股黑烟,化成了不带皮肉的骨掌。
秦冉一手握剑,剑刃上还有血迹,凝在剑尖并没有滴下来。他横在李琳琅身前,冷下脸道:“你们越距了。”
孙大娘整个手腕被切开来,人歪倒在草地上,她痛不欲生地道:“阿玉……救我……”她目光和秦冉一对,尖叫着往一边爬去,道:“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
有什么在记忆里回响,像一滴水般溅起涟漪,李琳琅脑海里出现了一副十二三岁少年浑身带血,匍匐在地,挣扎着请求饶命的场景。
十七年前……那是谁在呼救?又是谁拿起屠刀,残忍地落了下去。
李琳琅只感觉手上一轻,水心剑已经出鞘,眼前就晃过秦冉的剑光。
有一些温热的血,沾在他脸上。
性命如蝼蚁……
脑海里的声音道:“你看看……这人无情无义、残忍嗜血,连根都是黑的,你不杀了他,终有一天你周围的人都会被他所害……”
“阿玉,救我……”
河柏惊声道:“你好残忍,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下此毒手!”
“人?”秦冉道,“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又是个什么。你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安的什么心什么意?”
他抖落剑上的血珠,将水心剑贴在身后,道:“我今天不杀人,趁我还没改变主意,给我滚。”
“好一个义正言辞,让人百口莫辩。”河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质问李琳琅:“你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李琳琅哑着声音,难言道:“不……不是……”
不是……什么?
侯爷不是那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再难出口。
于是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我们不是一伙的。”
我和你不同路,你我各不相干……
秦冉手掐着自己的指节,有些许疼意。
河柏道:“不是一伙的,那好,我看你心地善良,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在他手上吗?”
杀人。
这个人无情无义、残忍嗜血,你周围的人终归被他所害。
李琳琅心口绞在一起,他疼痛难忍地蹲下来,对秦冉道:“你,你走。”
秦冉不动。
李琳琅叱声道:“你别让我动手。”
秦冉道:“你看清楚,他们是人是妖。”他挑起那块不带皮肉的骨掌,面对李琳琅发红的眼,仍然说道:“李琳琅,不要被皮相迷惑了双眼。”
河柏道:“你心肠歹毒,谁知道你施了什么鬼蜮伎俩。”
孙大娘气息微弱道:“我记得……”
“秦子开!”
谁在叫他?
“秦……子开……结界……”
秦冉转过身,面朝结界外河柏的方向,他看不到外面的河柏和燕琛,这一声过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了。
变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孙大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摸上了秦冉身后的水心剑,在秦冉抽剑的时候,将身体扑上去。
孙大娘胸口中剑,道:“我记得……这把剑……我看它……杀过人……”
她怜爱地叫了一声“阿玉”,虚情假意对李琳琅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我不怪……”话未完,她似乎疼的想用手托住剑刃的重量,身体却慢慢向前倾,看起来就像是秦冉不能容忍,将剑送了进去。
孙大娘倒在地上,没有化成尸骸,也没有变成什么妖魔鬼怪,气息渐渐微弱,就像一个人正常死亡一样。
河柏上前去探她的鼻息,一缕黑气抽出来,被他偷偷吸进掌心,他睁大眼睛,握紧拳,站不稳似的往后退:“没气了……”
李琳琅推开挡路的秦冉,不敢相信地扑上去,目光从水心剑移到秦冉身上,盯死了,道:“你杀了她。”
李琳琅声色俱厉道:“她犯了什么罪……她只是一个寻子心切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