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夏雪冬花
然后便在秦冉眼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怜悯地看着他。
秦冉瞳孔骤缩,剑尖穿透他的心口又抽离。他跪在地上,放大的瞳孔已经无力回头看清李琳琅。
胸口的血溅在了脸上,还是茫然无措的样子。
“这样可不行哪,”格朗古巴将秦冉的垂落在地的沾满鲜血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口,耐性十足的教他“要对准这里,稳一点,狠一点。”
可秦冉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回应他,浑身浸染在血色中。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做了傀儡的人空有一具皮囊,不知人间七情六欲,可当李琳琅刺中秦冉之后,一行泪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滑下。
格朗古巴咳着血,把短刃抽出腹部,看见此景大为吃惊,喃喃道“主仆情深哪。”紧接着他厉声道:“他活着看到镇守的河山寿终正寝,死了岂不正好!”
万世可安?民可安?虽九死而不改其志?
这些秦冉都听不到了,他的意识飘忽,恍惚有人冲上来按住他血涌不止的胸口。之后天地皆归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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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言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活死人现世,百姓惶恐,原本热热闹闹的集市一大早就关了,白日闭户,夜不出门。更有甚者,远远地看到某人口齿流涎,蔫皮搭脸,直接报官捉了去。
流窜的活死人只是一小撮,大半被季氏一族绞杀殆尽。只是为了彻底铲除根本,隐而不出的天道宗出面,驱邪安魂的排场做足了七天七夜。一时之间天道宗的名声大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修道门派护持,加之新帝派兵安抚民心,白日里出门的人渐渐多了些。
再后来,观望的众人见若无其事,处在风雨中心的地界这才恢复了往日平静。
至于活死人如何产生,何人所为,却是没多少人关心。他们关注自己的营生还来不及呢,俗话说,柴米油盐还没凑齐哩,要什么环佩吊坠响叮当?
而这些,都是秦冉醒后从天道宗弟子的口中得知的。他被李琳琅一剑捅了心口意识不清。在叶秋带他回天道宗后,养病期间几次醒了又昏迷,昏迷了又醒。这还没完,偶尔半夜发个高烧,须得挑灯看护,十二个时辰不眨眼,待人满头大汗叫来大夫,这折腾人的祖宗居然自己把烧退了。
对着这么个磨人的活祖宗,气得骂人的话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
终于在把一干人折腾得活活脱了一层皮的半个月后,这祖宗终于大发慈悲的睁开了双眼。
众人眼泪汪汪:老天保佑!这次不是醒了又昏迷吧?
秦冉迷惘地看了周围一眼,但见数双黑眼圈的眼睛正含情脉脉,深情注视他。秦冉顿感自己心头一跳,一骨碌差点翻下床。
众人原本见他清醒,皆舒了口气,忙不迭该叫人的叫人,腿脚麻溜的还没跨出房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大叫:祖宗眼又闭上了!
好在他气息平稳,把脉的那个终于慎重开口,得出结论:秦侯爷他......应是气血亏损太甚。
简而言之,血流得太多,懒得睁开眼看人。
山蒿里一别匆匆,很多人仰慕的人只闻秦冉之名不见其人,只恨不得飞翅踏上天道宗三千三百三十三层台阶。然而天道宗宗规清奇,是个能把唯酒肉不欢的登徒子变成清心寡欲的和尚的,又是板着面孔将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的。
因此能留在天道宗,还能探视昏迷不醒的秦冉的自然是有身份之人。镇南守将季田之子季渝见秦冉已无大碍,小住几天,未等秦冉彻底清醒匆匆而去,只交代了几句话让人转托。
而那块秦冉托孤的羊胎玉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还很细心地被人系在腰间,似乎生怕人不知道秦家几代的忠义。
于是秦冉醒后冷不丁看到玉佩沉甸甸挂在腰上,发火了:他娘的,谁系的死扣!
他醒得晚,并不知晓叶秋因与他有一条红线牵扯的缘故,替他受了大半的伤,带他回宗后撑不住一口血溅石阶。探视他的人如流水来去,燕琛也来看过他,面色苍白,也是大病初愈的疲惫样。只是一直未见到叶秋。
能下床走动后秦冉自己撑着一根木杖在房里来回走,解闷,每次走到门口就折回,病骨难支的模样,怕丢人。
颇为神奇的是,他醒后身体恢复速度如有神助,替他把脉施针的连云道人自然知道为何,叶秋未说,他自然也不便开口。
这个时候,秦冉陆陆续续的从旁人口中知道山蒿里的后续:丢失自家祖宗、亲友的尸骨人家向季氏等讨个说法。
活死人的骨灰能随便给吗?埋土里万一哪天孵出一窝吃人的妖邪怎么办?
众人一合计,想了个阴损法子——活死人烧成的骨灰拿骨灰坛分装了,一一给那些讨要人家。
又千叮咛万嘱咐,骨灰不能露一点儿,会死人哪,某某某一家七口就是这么没的。于是原本伸手接骨灰坛的人纷纷青着脸缩回手,自认倒霉。
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谨慎一点总是对的。
听得秦冉哭笑不得:这些人哪......
至于格朗古巴,所有人的谈话中都没有提及这个人,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从燕琛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山蒿里,被众多亡魂报复得尸骨无存。也算是有始有终的归宿。
山蒿里虽然被毁,新生的事物却是绵绵不绝的。所有的风雪过后,都能看见初春的嫩芽在生长。
修养了半月,秦冉这才推门而出,然后便被糊了鸟毛。混崽子八哥鸟在山蒿里失踪了许久,秦冉都快忘记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大概是浑蛋与混蛋惺惺相惜,八哥鸟爪子颤巍巍却牢牢扣在他肩膀上,缠绵得紧,他竟一时拔不下鸟爪。
秦冉笑骂:“这时候你倒是出来了。”
八哥鸟亲昵的叫了一声,嘤嘤的,似乎颇为委屈。
秦冉也不大管它,薅了它一把鸟毛,这鸟扑哧扑哧又自己飞开了。
青天高远,一碧如洗,在骨头快长青苔的长时间休养后,秦冉缓缓吐出胸中的郁结气,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天道宗多树多花花草草,反正除了人丁凋零什么都多。他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径走得不紧不慢,落叶观花,偶然袍子被山风扫荡翻起一个角,秦冉也是不管的。
他在边关常常听到思乡的将士长吁短叹。或许他从来只把京州侯府当作暂歇地,体会不到将士脸上的愁苦。
是以,当他怀着后会无期的心,踏上久违的天道宗的土地,才明白归家不过是落叶归根。
七拐八绕的,怎么着吧,居然真让他准确无误找到了叶秋居住的小筑。筑前一棵刺桐掩映,四季常开的红艳的花像落了一地秋色。还有几株红叶丹,新种的。不是连云道人的那个小筑,秦冉还是站在树下咂摸了下他们小时候的那点破事。
越想越有意思,秦冉想着入神,自个把自个想笑了。哎,当初叶秋可真是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不经逗,越长大越没意思。到他们这个年岁,要想回到不经世事时,却是回不去了。
叶秋不在屋里。他早该想到若是在天道宗叶秋定会来看他。秦冉退出来,双手刚要关门却看到有一物从屋子一角窜出来,又窜进了里间的屋子。什么牛鬼蛇神?!!
秦冉当即毫不客气地将它捉拿归案,原来是一只黑圆圈的熊猫眼兔子。秦冉提着兔子耳朵,和它大眼对小眼,兔子朝他脸上啐口水。
不是吧.....十几年前捉到的兔子能活这么久?
秦冉支着下巴,眼皮居高临下蔑着它,就像玩弄自家的八哥鸟似的给它薅毛,果然满手都是兔毛。中途还被发毛的兔子啃了指头。
玩过兔子之后秦冉又被自己震惊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可不是他小时候无聊撩拨叶秋,把人家撩拨到自个儿屋了的么。秦冉颇觉自己再待下去已是原形毕露,打回放浪形骸的本性呢。
出了叶秋居住的小筑,路上碰着几个小年纪的天道宗弟子询问,才终于知道他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静养,叶秋也随之被关了禁闭。
只是为何?
在天道宗那些年,秦冉被关禁闭简直是家常便饭。不外乎是抄书,弟子训诫、天道宗的清规戒律,抄完一遍颠来倒去的继续抄,能把人从毫无耐性磨出老僧参禅来。
秦冉不知道叶秋犯的哪一种,应该是中规中矩不算出格那种。只是不知会关多久才放出来。他总归在天道宗呆不长久,到时候两个人再见就又是遥遥无期了。于是他摸着小弟子送饭的点儿,藏在禁闭室外的梁柱上。
透过送饭的那个小窗口,他刚好瞧见叶秋背对着他抄书,薄薄的霜白袍子下脊背笔直如椽。昏暗的暗室里一灯如豆。凭着一个背影,秦冉便觉得他似乎瘦了些,难掩清癯消瘦。
再细看,叶秋竟是左手抄书,时不时停笔揉揉右手的手腕骨,倒像是右手比左手操劳得多。秦冉眯起眼睛回想,他竟不记得叶秋什么时候成左撇子了。
趁着小窗口未关,秦冉摸下梁柱,那久不作妖的胸口竟隐隐作痛。秦冉捂着胸口,顿感熟悉的痒意涌上喉咙。
送饭的小弟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常听师兄弟说起天道宗多孤魂野鬼,因此听到秦冉的咳嗽就吓了个哆嗦:“哪只鬼在此猖狂?”
躲在暗处的秦冉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自己死里逃生来来回回,可不是未被勾魂的、还在人间游荡的鬼么?
秦冉灵机一动,便使个小时候吓唬人常用的的小把戏,用真气裹了声音,在半空中阴恻恻道:“小家伙,禁闭室的钥匙在你身上么?”
小弟子抽出剑防身,四周又不见人影,刷刷胡乱挥舞几下:“我不怕你!”说着就有模有样念起来咒,也不知跟哪个山野道士学来的。天道宗可不会教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自以为一番潜行神不知鬼不觉,还再套话,转个头就被守株待兔寻了他多时的连云道人捉了个正着。
是呢,午时不过,该吃药了。
要说叶秋给他手上系的红绳也是个罕见物件。秦冉兴致来时将手腕对着天光一照,却连个红绳的影儿也未瞧见。倒像是这绳非得和叶秋手腕那根凑一块,才晃晃悠悠有隐约的影儿。
只是用手触摸会觉得腕骨微凉,像个有活物在里头攒动。温凉的触感很让他想起叶秋温而不寒的唇。
他被连云道人逮回去修养,哪里知道他的行踪叶秋皆通过红绳知晓得一清二楚。因此,秦冉在禁闭室藏匿身形起,叶秋便晓得了是他了,只是暂时不能相见。
吃了几天天道宗的清汤寡水,秦冉嘴巴发麻,胃里只反酸水,更何况又是老生常谈的“饮食清谈”诸如此类,实在无可奈何。而没过几天,燕琛便向他辞行了。
秦冉一直送他到天道宗的入口,还待往下,燕琛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赶他:“行了,别送了。在此别过吧。山风大,你这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得好生养着,别回头真殁了。”
拘束在军中不适合他,因此这辞别按燕琛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后会无期,有缘相逢了。
他这么想,秦冉自然不便挽留,目光扫过燕琛周围空空荡荡,有些遗憾:“李琳琅未和你一起来?”
燕琛道:“他刺了你一剑,良心上过不去,自然不愿意和你相见。而且他父母的亡魂虽入了黄泉,他还是想为他们立个墓。你也别惦记他,有我在呢。对了,叶秋呢?怎么不见他?”
秦冉:“关禁闭了。”
燕琛思忖片刻,面无表情道:“是他该。”
燕琛说话一如既往的夹棒带刺,只是与从前有些不同。好比劫火淬炼的双刃剑,剑的寒光妥帖地被收入鞘里,不是属于温吞明净,而是沉稳内敛的。
燕琛向下走了几步,忽地转头道:“你们两个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苦,你也苦,都不容易......既然嘴也啃了,凑合在一起得了。”
秦冉:“......”
说毕,燕琛一身红袍潇洒,从从容容步下青石板的台阶。山道弯袅,一笼天青色的长亭映着孤山寒石,送远人,迎归客。秦冉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难解难分的怅惘。
他一生人缘寡薄,身边亲人一一辞世,好友一一送别,若把他比作一棵树,此时的境遇好比树上的叶子挨着挨着掉了个精光,就剩下他这么根顶天立地的人棍。
秦冉那方不提。燕琛身后背了个小包裹,里面的东西四四方方,装的不是出门远行的衣物,却也不是送给姑娘的胭脂匣子。他将包裹的东西托在手里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有个天道宗的小弟子叫住他。约莫见秦冉二人分别不好打扰,特地在茂林修竹的长亭里等他。
小弟子给了他一块玉佩,下面吊着的穗子猩红,像浸透了一层洗不净的陈年旧血。
这块玉佩乃是叶秋在山蒿里拾得。翡翠的绿色清透得好似能映出人影。和秦冉那块家传的羊胎玉佩类似,翡翠的一面也有刻字。刻的是个“玉”。
叶秋被关了禁闭自然不能送他,托人送来李琳琅的玉佩还是绰绰有余。看来叶秋也是个有心人。燕琛拿着玉佩嗤笑道:“算我欠他一个人情。”他解开包裹,将这块玉佩同李琳琅的骨灰盒放在一起。
做了傀儡的人怎么还能活呢。李琳琅用那把刺穿秦冉心脏的剑抹了脖子,至死眼中清澈透亮。在他神智尚且清醒的刹那是否感到孤寂?
李琳琅今生太苦了。而此后,他将带着他乘舟远行,登高望远,冬赏雪,夏观花,虽有冬夏,也是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