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他一向没皮没脸惯了,外人都当他是个正二八经的人,只有熟悉的人知道,他骨子里那点叛逆的血。恰好叶秋,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他随着父亲征战沙场,才勉强把放荡不羁地性子收一收。
想到小时候和叶秋的那点狗血破事,他低声念道:“叶秋你还真是……”
“嗯。”
秦冉悚然一惊,一抬头,看到叶秋解了背上的剑,在他面前坐下了,他那受惊的脑子来不及反应,嘴巴一张一合,后面的脱口而出:“——阴魂不散。”
意识到说错话,秦冉立马道:“呃……不是……那什么……你来了多久了?”
叶秋淡淡道:“刚才。”又听他轻轻道:“你刚刚为何躲我?”他指秦冉探窗看见是他,背转过身子装作没看见的事情。
秦冉也在想:对啊,我刚刚为什么要躲着他?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怕的?
细究起来,其中的原因很是复杂。一方面,他没想到遇到的人会是叶秋,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害怕?担忧?唯独没有厌恶。
但故人相见,总是令人惊喜的。
叶秋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出尘气质,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冷漠又孤高,让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可一有他在,秦冉总是下意识地放松,下意识地亲近。他一直紧绷的精神一懈,话也就多了起来。
秦冉道:“躲你,没有吧?熟人相见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更何况遇到的是你。天道宗和寿春隔着十万八千里,这里也不是天道宗护持的地界,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秋瞳孔微不可查闪了闪,道:“路过。”
“路过……这么巧啊……我也刚好路过。你也是难得出门一趟,一出门还跑这么远……到了这个时间点你肯定还没吃饭……”正巧小二把饭菜和酒端上来,秦冉夹了一块油豆腐,放进叶秋碗里,面不改色道:“这家的如意回卤干和什锦豆腐脑我尝过几次,嗯,不错,你试试?”
叶秋柔声道:“我听说你伤得很重……”
凤栖谷遇袭后,京中盛传长平候秦冉重伤难行、回天乏力,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这些流言已经传到了寿春城。
他心口的箭伤和毒,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秦冉心中一暖,道:“哦,总有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瞎操心,风风火火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点小伤添油加醋就成了这个样子,你看看看我现在,能吃能跑能跳,能有什么事?”
能吃,秦冉面前一大桌子菜,只不过每样挑挑捡捡吃了几筷子,再加小半碗饭,就没动了。算起来,叶秋一碗的饭量,吃的竟比他还要多些。
叶秋知道他又在胡言乱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冉生就一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不是盛行的男子面若桃花的阴柔之美,而是剑眉星目,鼻梁陡直,嘴唇削薄,加上常年征战沙场,全身上下带有一种秋风肃杀的凛冽。
然而如今他凛冽的气势因为病弱的原因大半卸了去,收起了全身锋芒,人便添了几分柔美,像极了娇滴滴不受寒风的美人。
在叶秋眼里,此刻的秦冉面色和嘴唇发白,发髻未束,只是虚虚地将两侧的头发笼在一起,明显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叶秋站起身来,想要去探他的脉。
看到叶秋走过来,秦冉脸色一变,道:“你干什么?!”
叶秋道:“把手给我。”
秦冉知道叶秋想要做什么,两手拢在背后,扬声道:“不给,我和你什么关系啊,说给看就给看,我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过?”
叶秋眸子一垂,低声道:“小师叔。”
秦冉脸上喜色一闪而过,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秋嘴唇颤了颤,敛了目光,轻轻道:“小师叔。”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弦轻轻撩动秦冉的心口,让他心痒难耐,一股久违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元和四年,天道宗。
这时候的秦冉不满十二岁,已经在天道宗修习了三年。他是天道宗掌门青怜君的徒弟,辈分高,人缘又好,别人见到他都客气地叫他一声:“小师叔”。唯独有一个人对他爱答不理,就是叶秋。
天道宗收徒大典的时候他在场远远地看过一次。同样是八九岁的小娃娃,别人三个五个扎堆抱团,只有他从头尾冷着一张脸,也不合群,颇有些孤松鹤立。
秦冉抱剑倚着一棵合欢树,觉得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等大典结束后,他拦在叶秋必经的路上,挑眉道:“你是哪户人家的小公子?说出来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有个什么事情,我好帮帮忙。”
他想的是,遇到这种冷心冷面的小朋友,先熟络熟络,然后循序渐进连哄带骗,慢慢地把他变成自己人。结果人家根本不想理他。
叶秋别扭地抱着一把半人高的剑,剑柄上的穗子一荡一荡扫着他的发尖,剑首杵着头了也不在意,雪白的一张脸,眼神冷冷地充满了戒备。
秦冉把流云剑握在手里,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剑,用手指弹了弹垂掉下来的红穗子,得意扬扬地道:“你这样抱剑,不觉得很不舒服吗?剑不是你这样拿的,你叫我一声小师叔,我就告诉你正确的抱法,保证又帅气、又好看,好不好?”
秦冉一脸期待,他年龄比叶秋大,身量比叶秋高,流云剑学着叶秋的样子抱在怀里,看起来怪模怪样,而且很不舒服。秦冉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手都抱麻了。
叶秋抿着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抱紧了手里的剑,从他面前跨过去,走了。
秦冉热脸贴了冷屁股,颇有些心不甘,按辈分,觉得叶秋叫一声“小师叔”怎么也不过分。
后来他又想方设法堵了几次人,每次都是败兴而归,偏偏秦冉乐此不疲,叶秋越不理他,他越来劲,一个劲纠着人家不放,就想听叶秋软软地叫一声小师叔。
缠的烦了,叶秋干脆躲着他走。秦冉找不到人,就去低年级的学堂听墙角,结果被路过的青怜君逮了个正着,害的秦冉又被罚去禁室抄书,半个月都没有出门。
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将天道宗的教条抄了十遍,其余的诸如弟子戒训各抄了一遍,总计洋洋洒洒十万字,都写在一个本子上,看起来颇为壮观。
禁闭出来不过几日,他听说连云道人收了叶秋做徒弟,心中一动,本来是去藏书阁借书的他陡然转了个弯,朝连云道人的住处来。
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叶秋不在,他就去找连云道人喝茶解闷,如果老顽童走了,留下叶秋小朋友,那就更好办了,他就哄骗他说连云道人去找掌门了,我替他授课教你剑法,只要自己能留下来,软磨硬泡怎么都能把他的嘴撬开。
灵思飞转间,他脚步也没停,很快看到了一个灵草满院的小筑。连云道人不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刺桐掩映在门前,红色的刺桐花铺了一地。
秦冉沿着小径走到树下。树下有石桌,两个石凳摆在左右。石桌上有茶杯。秦冉端起来,茶水还是满的,里面有一根轻颤的嫩黄花蕊。他把花蕊挑出来,重新放到桌子上。
两片刺桐花瓣无声无息落到了他的发冠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秦冉就这样端着茶杯,一路走一路喝,他也并不口渴,所以到了叶秋的房间时,茶杯里的茶水还剩一半。
门是半掩的,秦冉踢门的脚一收,用手推开了。叶秋不在外面,不在书桌前,他正侧身躺在床上午睡。秦冉眸中一动,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秦冉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叶秋床前。大片的阴影投射下来,叶秋却浑然不知,已然睡熟了。然后他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将剩下的半杯茶水抹在床褥上,等茶水均匀地晕染开来,秦冉满意地拍拍手,将叶秋叫醒。
叶秋小朋友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是秦冉,就要去拿桌上的剑。
秦冉忙道:“等等,我今天不是来打架……”叶秋不理他,低下头去穿鞋,秦冉哪能让他站起来,连忙把人按牢了,严肃道:“别动,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今天必须把话说完。”叶秋一听,果然不动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秦冉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一本正经的道:“我今天是特地来跟你道歉的,结果我一进来就看到你在午睡,等了半天,最后没忍住把你叫醒了,对此,我非常抱歉。”说完,他主动把自己的剑送到叶秋的手上,道:“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叶秋拿剑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目光一直盯着秦冉的脸,游移不定,最后手一松,道:“你走!”
秦冉爽快地答道:“好嘞。“”然后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回过头,提醒道:“对了,我在路上碰到几个小朋友,遮遮掩掩拿着床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在他们背后一瞧,发现床单上湿了一片……”
他一边随口胡诌一边观察叶秋的脸色,果然看到叶秋脸色一变,鞋也不穿了,带着剑一起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秦冉故作惊讶,道:“怎么了?好好的又躺下了,难不成是病了?来,我看看。”他一手拉着叶秋的被子,一手要去摸他的额头。
叶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瓮声瓮气道:“我没病,你走开。”
秦冉道:“没病就没病吧,让我走也行,你得先把剑还给我,就在你的被子里。你要是不给我,我可就自己来拿了啊。”说着,真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