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挫骨长刀
秦冉的梦里是火焰,是热浪,脸颊却忽然有凉意滑过——那人用手触摸他的脸。他不舒服地皱眉,眉心又被人抚平。
等他从混混沌沌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天已大亮。
秦冉不记得昨晚趴在桌子上睡着后的事情,潜意识里好像有人抱起他,秦冉坐起身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躺在叶秋的床上,身上盖了两床被子,压的他腿无法动弹。
原是是叶秋替他盖的被子,也是叶秋抱他上床。
秦冉环顾一周,叶秋不在房间里。
也许是昨晚受凉,他喉咙泛起痒意,忍住了,掀开被子要下床。
但——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神色由茫然转为复杂。
并不是被子压得他腿动不了。
而是,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
接着,秦冉手抵着唇忍不住低咳。
开始轻轻浅浅,几声后咳嗽就急促。他一手攀住床沿,一手攥住心口,弯下腰身干咳,一阵一阵像要呕出心脏。
现在他这具身体着实羸弱,一点小风小浪都像要了命,若是伤风感冒,还得病个一年半载。
他没那时间和条件来生病。
等能够喘息了,秦冉从怀里掏出袖珍白瓷瓶,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药丸是燕琛为他特制,压制他身体里的毒素,使他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
李琳琅昨晚提过药效会在这两天过去,他未曾想到就会是今日。
秦冉刚服完药,收好药瓶,恰好撞见推门而入的李琳琅。
李琳琅大惊失色,看侯爷咳得惊天动地,忙上前拍着秦冉的后背,踢倒了水盆身上湿透也不觉。
慌慌张张的,下手没个轻重,秦冉被他拍的背生疼,手指抓着李琳琅的袖子,被咳嗽堵的硬是说不出话来。
“咳咳咳咳……”
一颗药丸不甘心地从喉咙咳出来,滚落到地上。李琳琅还没来急去细看那是个什么物什,秦冉抓着他袖子的手一紧,一口黑血就呕出来。嘴唇上沾血,面色白的可怕。
李琳琅担心他犯病,就要去找大夫,被一只手拉住。
秦冉拉住他的力道很弱,李琳琅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他还是蹲下来,只听秦冉语气微弱道:“出去。”
“可是——”
“出去。”秦冉面色如白纸,喘了口气,看着浑身湿透的李琳琅道,“回屋里换身干净衣服,到我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李琳琅不动。
秦冉道:“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李琳琅提步慢走,一步三回头,目光简直要把秦冉烧出个洞。秦冉感受到李琳琅灼人的视线,默默地把一口老血咽下去,一直盯着他朝门口走,直到关上房门。
黑血吐出来后,秦冉心口的郁结散了些。他估摸着可能是昨日喝的那杯酒引起的,又咳几声,喉咙里的痒意才终于下去。
秦冉全身还有些无力,借着手肘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去找掉的药丸。他咳的时候没注意,那粒药丸又小又不起眼,这一滚就滚到不知哪个角落,找半天,秦冉才终于在那滩黑血中看到了。
他看着融了一半的药丸,神色难以言喻。
秦冉无声地叹了口气,头靠在枕上喘息,犹豫了一阵,才又掏出那袖珍白瓷瓶来。白瓷瓶里总共五粒药丸,吃一粒少一粒,珍贵得很。
他刚刚把药丸倒在手里,举在唇边,手就停在了半空——他的手腕被人拽住了。那人力道极大,秦冉挣脱不得,心道是哪个浑崽子不知好歹,就抬头去看,伴随的是李琳琅的声音:
“叶公子!”
秦冉唇上血迹未擦,叶秋立在他身前,目光冷冷地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到袖珍瓷瓶上,手指一动,秦冉的手被迫一松,袖珍瓷瓶就被叶秋拿在了手里。那粒药丸也被叶秋从他指尖拿了出来。
不是说好不准人进来吗!
秦冉侧过头,目光凉凉地去看李琳琅。
李琳琅衣服也没换,站在叶秋身后,被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夹在中间,头皮发麻地道:“爷,打不过。”
秦冉:“……”
打不过这借口找的真好啊!
叶秋把药丸放回了白瓷瓶,看着秦冉,问那药丸,道:“这是何物?”
秦冉满脸真挚道:“糖,挺好吃的。”
事到临头,还有心情糊弄人。
叶秋握着药瓶的手一紧,约莫想打人。他道:“为何服药?”
秦冉无可奈何道:“我都说了是糖,你既然不信,何必问我?”
他这么回答,只是被叶秋弄得气哽的敷衍之词,叶秋听出来了。李琳琅刚刚进来看到侯爷手指捏着的药丸,难得聪明了一回儿,对叶秋道:“这是大夫给候爷配的药。压制爷身上的毒……”
叶秋轻轻地道:“毒?”
李琳琅道:“凤栖谷时,侯爷心口中了一箭,箭上有毒。那毒不知何毒,又无解药可解……后来侯爷的身体因此每况日下,受的伤也一直没好过,若是毒从心脉扩散——”
“咳咳……”秦冉一听后面还有话,装模作样地压着嗓子咳嗽几声,对李琳琅道,“有点渴了。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一夜,你去楼下要壶热水来。”
支走了李琳琅,屋内就剩下一个叶秋。秦冉面无表情地仰头看天花板,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现在的模样本就凄惨,是万万不想让叶秋看到自己更加狼狈的模样。纠结了一阵,不如一次性来个痛快,于是秦冉大大方方地躺下了,一手枕在脑后,两条无知无觉的腿瘫着,看起来万分懒散。
秦冉坦诚道:“现在我人落你手里,不想跑,也跑不掉。你想问什么,问吧。”
叶秋没想到他这么爽快,他目光半落不落在秦冉染血的唇上,柔声道:“为何中毒?”
秦冉知道叶秋的意思是想问以他的实力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想了想,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遇到背后放暗枪的,难免失了一招。我以为只是一箭而已,并不致命,后来才知道箭上还淬了毒,那毒无色无味,无任何征兆,等发现时已经侵入心脉,拔除不得。”
秦冉高高兴兴道:“毒也不毒,死不了人。”
其实那一箭正射中秦冉心口,幸好秦冉反应够快,使箭射偏几分,离心脏还有那么两寸,若非如此秦冉早当场毙命,等不到毒发作。
箭是一重,毒是另一重,若一箭带不走他的命,就让他饱受折磨——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叶秋一直握着秦冉的一只的手腕,轻轻扣住他的命脉,本是防他逃脱。现在叶秋感到心口似乎跟着秦冉的话收缩攥紧,那里没有箭伤,没有中毒,却一样阵痛。他意味不明道:“你为何不回天道宗?”
天道宗修炼道法,也不乏医者。叶秋的师父连云道人,就擅长解毒。
秦冉纳闷道:“你说让我回去?”
“是。”
秦冉道:“我好不容易脱离了天道宗,你还让我回去?那连云老头见我送上门来指不定多高兴。我进去了还出得来么?”
他真正不愿回去的原因,其实是他现在满手血腥,怕一向独立世间的宗门也染了世俗气。
他身为长平候,是朝廷的一把饮血的利刃,是一把挫骨的长刀,让敌人胆寒,让漠北三十八部落惧怕,他一动而牵全身。
天道宗自有一番势力,与朝廷两不干涉,态度中立,以他的身份行动有限,里里外外被人监察着。
树大招风,他去天道宗是为求医问药,什么也不干,这话说出去别人信吗?
诸多身不由己。
他怕给宗门带来麻烦。叶秋垂目,眼睫微不可查颤了颤,道:“中了毒,会如何?”
秦冉笑容一顿。
这一次他想了很久,似乎在考虑措辞。叶秋也不催促,手指轻轻地搁在秦冉手腕的脉搏上,静静地感受他起伏不定的心跳。
秦冉看着叶秋沉稳的样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我要是说没有什么你也不信,说了你也不一定全信,你让我很为难。”
叶秋看着他的眼睛,道:“为难?”
秦冉道:“是啊,很为难的。因为一个人要是不愿意说什么事情,无论问什么,听到的话总是真假参半。何况我这个人嘛,偏偏总喜欢把好的往坏了说,坏的往好了说,你说是不是很为难?”
意思是无论秦冉说的什么,都是不可信,都要斟酌一二。
秦冉的本意是提醒他不要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叶秋眼里深沉如水,郑重道:“我信。”
你说的,我都信。我相信你,无论什么。
这是一句毫无保留把信任交给他的话,秦冉手指动了动,自己先怔住了。
他心中涟漪泛起,落下的时候秦冉挑了一个最平静最稳重的语气,道:“我……腿动不了。”
语气颇为庄重,说的话这么随意,叶秋却懂了:他的腿,无知无觉,已经无法行走。
叶秋道:“然后?”
还有?
秦冉为难了。神色有些不自然。不想说。不想告诉叶秋,那毒会侵入他全身筋脉,让他彻彻底底沦为废人,无法自理。他会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遭受毒素挫磨人体最娇嫩最脆弱四肢八脉所带来的灭顶痛楚,直到熬干心血,崩溃至死。
秦冉随性道:“一时不能动弹罢了,过几天就恢复了。”
叶秋皱眉,轻轻地询问:“可否一看?”
秦冉目光落到他的眉心,那一点凸起的眉尖在他心尖上扫了扫,拒绝的话在嘴边一转:“嗯。”
叶秋撩开盖在秦冉腿上的被子,就着坐在他床边的姿势用手探秦冉的关节。
叶秋背对着他,秦冉看不到他的动作。因为双腿无知无感,秦冉就把目光放在自己发麻的腕上。
叶秋进来时那一握力道很大,秦冉的手腕泛了红,他自己揉揉,发现绑在手腕的真灵银线已被叶秋收走。
秦冉道:“叶秋,这么多年你当真没有一点长劲?”
“嗯?”
秦冉用手撑起上半身,坐在床上,摸了摸下巴,盯着一身白衣的叶秋的后背道:“滴酒不沾,一沾就倒。你不知道醉酒之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