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嗜好男风
灰衣汉子心有余悸,又不知为何害怕,白衣人眼中的寒光像是冲他来的,让他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冷。
“堂堂长平候……你当他是什么?!”土色衣裳汉子大怒,一拍桌子,引得四方食客纷纷转头,竖耳倾听,听他严肃正经道,“岂是那些青楼小倌,优伶仕子可以比?”
秦冉勾唇一笑,刚有几分动容,便听土色衣裳汉子掷地有声道,“生为男子,俺们长平候就算与男子行鱼水之欢,能是下面那个?”
秦冉差点没被一口茶水呛死:此地民风淳朴,不忌口,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汉子话犹如一滴石子激起千层浪,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土色衣裳汉子见自己成了众人中心,心满意足,志得意满,声音大了许多,又接着“正儿八经男女通吃”继续往下说去。
他似乎极钟爱“长平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把侯爷拉出来遛遛。
秦冉搁下碗筷,手杵着下巴,脾气极好听着,像听一出戏文似的,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只觉得这汉子口才极好,添油加醋绉出的一番见闻,口里的“长平候”比他本人活的还精彩万分。
说者说得尽兴,听者听得开心。茶满了三盅,酒饮了一壶,那股热闹喜气洋洋的劲方才散了场。
流传在市井小巷的,多半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人们妄自揣测的臆想,没有确凿的事实,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他们喜闻乐见,也不乏编撰些王侯将相的风流秘史,成为引人振奋的可喜的谈资。
秦冉镇守漠北,在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七年,除了回京述职一趟,长平候府就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夜里一盏孤灯万分凄凉。
他回京养病,待在深宅大院不露面,是是非非,流言蜚语若非刻意传不到他耳中来。
传言归传言,听闻是听闻,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听府里下人所言感觉又是不同。
难得听见自己的风流秘史……
秦冉把背靠上黄花梨木的雕花椅背,两手随性又自然地搁在两边薰花的梨木扶手,看起来就像茶足饭饱后的老太爷子,极为懒散没个正形。
消瘦不少的病体窝在轻轻摇晃的梨木椅中,像要慢慢往下陷,往下陷——
将他整个人囫囵吞下去。叶秋的眼从他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扶手的手移开去,落到久病后对秦冉来说宽大了些的青色外袍,露出一点素白的里衣领子,颈项的肌肤如衣领的色泽——苍白无力。
叶秋目光再移开去,往上,对上秦冉刚好抬起的眸子。比起外人,他更想知道秦冉自己的想法。
长平候风流事迹的余温缭绕不散,四方众多的食客粉墨登场又粉墨退场,留给秦冉本尊将流言蜚语收尾。
怎么说呢……
秦冉将虚虚泛白的病容往天花板抬,只给满身肃杀的叶秋露了个下巴尖,用开玩笑的语气认真道:“今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呢……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有些言辞……听在他耳中确实不堪了些……
“子开。”叶秋第一次唤了他的字,咬字极重。他怎能堪受如此污辱?
秦冉不甚在意道:“是人嘛……都有些猎奇心理……他们所言非真,又不犯法,况且我听来还有几分意思,比如二十四仙子……你猜我怎么知道她们的芳名?”
他噗嗤笑了,“柳翠翠……李燕……张园园……韩依依……咋一听,这不可是折子戏《百花戏书生》里众百花仙女的化名?这汉子约莫是个老戏迷,融汇贯通也能编些新词来,当个戏折子听听,也挺好玩的。”
“嗯?你刚刚叫我了?”秦冉没听到方才叶秋出口唤他“子开”。
一声“子开”,太狎昵。他们的关系还未到如此亲密的程度。
没听到便罢了。幸好不曾听到。叶秋垂眸:“未曾”。
秦冉看他,好奇道:“从天道宗到绣春这一段路上,你眼里所见,耳中所闻,又听到了些什么关于我的传闻?别说什么未曾,不闻,上次在酒楼你开头说‘听闻你伤得很重’,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一定听到了些什么,不要想敷衍我。”
他心知应该没什么好话。他声威太重,在京州一日那群朝廷重臣一日不安,巴不得自己滚回漠北待个十年二十年终生不返。太过忌惮,制造些恶言恶语,半虚不实的流言在市坊间流窜不算稀奇。再坏能坏到哪里?
叶秋道:“骄奢淫逸”。
“还有呢?”
嗜好男风……举止放荡……他怎能出口?叶秋摇摇头,“没了。”
“骄奢淫逸对放浪形骸,半斤八两,还好还好,不算过分。”他知道叶秋有所保留,来绣春的路上他其实略有耳闻。没拖累他祖宗十八代,那群闲吃干饭的朝臣还不算太过猖狂。
李琳琅从客栈门口跨进来,目不斜视,直挺挺朝二楼的客房奔去。他不知道侯爷和叶公子就在一楼大堂的疙瘩窝里。
秦冉抬首示意叶秋,道:“一身黑衣丧服,回字纹额带,走路带风,上个楼梯都不会弯腰,看背影我就知道是李琳琅那混蛋。你猜他几时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吃饭?”
他这一顿早饭,吃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叶秋看时间差不多了,要抱他回客房,秦冉道:“屋里太闷,我一个人多无聊。这里人来人往,听他们谈话还能打发时间。你有什么要事要做就去做,正好李琳琅回来,有他在,你不用管我。”
“无事。”
秦冉不愿动弹,叶秋自然陪他坐下了。
“无事”二次含义深刻,秦冉从浅往深想:叶秋来此地的确如他所言毫无目的,单纯路过,正巧碰上了他,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又或者是此时没有事情,叶秋闲下来,顺便“照顾”“照顾”他这个残废。
叶秋早晚要走……他的药瓶还在叶秋身上……
秦冉道:“白瓷瓶放你身上多累赘啊,你拿它又没用。你若是喜欢这样式,我托人做一个送你。”
白瓷瓶两指那么大点,胎底极薄,不论放腰间还是放贴身衣物间都极方便。但太过小巧也就放几粒药丸意思意思,装一盅茶都嫌多。
若说样式独特太过牵强,青白的胎身接近瓶口处只有一片要黄不黄要青不青的枯叶,还是他本人的信笔涂鸦。动脑子想想叶秋也不可能为一个样式执着不放。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恶习,脊梁骨挺直太久了,有张舒舒服服的椅子让他躺着就不想动弹。
他听到酥了软了的骨头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咯吱声,隔了没半晌,又将肩背慢慢离了椅背,一只胳膊肘钉在扶手的关节支撑起上半身,防止自己由半身不遂成为全身不遂。
倾起上半身,四角方桌矮下去,秦冉才完全看到叶秋不辨春夏秋冬的脸,视线再瞥到二楼的拐角,提着不知什么玩意的李琳琅又行走如风往楼下走,目光在人流中逡巡最后落到秦冉这里。
以至于叶秋的话在他耳朵边飘了飘,才实锤落地。
“毒解,再还。”
秦冉反应了几秒。
这一句话可真够噎人的……他毒解了还要药瓶作甚……
叶秋做事极有分寸,霸道又强硬没了他东西的做法简直不像本人。
小时候的叶秋想做什么,是喜是怒秦冉还能猜的几分,约莫是相别多年未见,如今他竟琢磨不透叶秋出乎他所料的举动了。
李琳琅带着那包不知什么玩意的东西在秦冉面前晃荡,包得四四方方,啷当有声。秦冉嗅到一股子熟悉又让他作呕的苦药味儿从那黄纸包里飘出来,不由分说抢过来先拆为敬。
果真是药材。
黄纸摊开搁在双膝,秦冉捏着鼻子一脸嫌恶,手指在药材堆里刨了刨,在中药罐子里泡了几个月,虽不说全部识得,还是能认识几味简简单单常见的药材。
白术……党参……茯苓……其余不识的药材闻着冲鼻,每看一眼表情越发嫌恶,他只拆了一包,其他约莫大同小异,都是李琳琅照着燕琛这混账开过的方子原封不动挪过来的。
李琳琅没病没灾身体硬朗,这些药材都是为他准备的。
秦冉不再看也没心情数一数哪味药材味甘味苦,他速度飞快将药材包好,缠好红绳,轻飘飘地将这包捣弄得不成样子的黄纸包扔向李琳琅。
李琳琅怕侯爷手欠,提着满满药包的两只手举起来接,结果不偏不倚砸他怀里。
李琳琅松了气,提着药材朝厨间走去,熬中药费时间,他想借锅借火赶饭点前熬好。
秦冉按着额角被药材熏得没缓过气来,道:“能休息几天您老别折腾行吗?药材放一边,一大早起来吃饭了吗,你是有多闲得慌,让你皮松一松是不是得瘫?”
也就秦冉精力不济起晚一些,李琳琅和叶秋起得早,用饭也早。
李琳琅听出侯爷心里窝火得很,就把熬药的事儿往后推一推,估量着午饭后熬一盅,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哄着侯爷服一碗,他拿了三天的量,三天后约莫还能剩一碗。
燕琛给秦冉开的药不仅见效慢而且味道着实一言难尽,主要调理他多年未好好照顾的身体,趁着秦冉大病不得不躺床上由人折腾,强迫着灌了不少大补汤药。
大概在燕琛手底下饱受中药摧残久了,侯爷能不吃药就不吃,能服药丸打死也不喝中药。
打死了……最多捏着鼻子勉勉强强喝三天的分量……那多的一碗……
李琳琅定了定神,只能绑着侯爷硬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