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面
春天来了又走,我和敖宸互相磋磨着度过了一年。
元康八年,我十一岁了。
我的生辰正巧是在寒食那一天,别的小孩再不济也有一碗热乎的长寿面,可
我年年生辰都吃的是冷饭。
敖宸还特意来笑话我。
我看见他嘲笑的表情就来气,抓起一个驴打滚往他身上砸。
他的身影一闪而过,躲得很快,驴打滚砸在一个进门的宫女身上。
我大惊失色,生怕别人看见他在我屋子里。
后宫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大男人,别人会不会怀疑我娘偷人?
在后宫偷人可是重罪!
如果皇上再查出敖宸是个龙,那我就真没好日子过了。
敖宸老神在在地站在一边理着衣袖,没有一丝惊慌。
再看看那个宫女,她似乎真的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她只是看着我行礼:“娘娘听着侧屋有说话的声音,让奴婢过来瞧瞧。”
我虚惊一场,差点忘了,别人看不见敖宸。
我打了个哈欠,装出困倦的样子,“啊……我睡前复习一下功课,背点书,没事。”
宫女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相信三个字。
看来我不学无术不读诗书的形象还挺深入人心。
我只好拿出一副皇子的威仪质问:“怎么,你不相信本皇子的话?”
宫女忙道:“奴婢不敢,只是殿下悬梁刺股,也当注意休息,免得娘娘担心。”
我不耐烦地点头,让她快点回去复命。
她面对着我退出了房间,我长舒一口气。
敖宸坐到我床头:“你对你娘身边的宫女就是这个态度?”
我无所谓地说:“反正她的心不在我们这里,在贤妃那里。”
敖宸微微一笑:“你倒是懂了宫里计谋人心。”
我躺下盖好被子:“我又不傻,分得轻谁是自己人。你除了来笑话我还有什么事?没事我就睡了。”
他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掌心微凉,“我看着你睡。”
即使在黑暗中,敖宸周身也会有些许微弱莹莹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看不分明,我用被子盖住大半身体,再度确认道:“你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
敖宸点了点头,“你以为谁都能见着龙神?那我也太掉价了。”
“有机缘的人才能见到我。”敖宸高傲地说。
我心里又开心了几分,说不出来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缠着我?”我自问自答,“因为皇宫里只有我能看见你?”
“对啊,你开心吗?”敖宸提起被子捂住我的脸,“小孩子乖乖睡觉。”
我在被窝里踢他,怀疑他在谋杀。
*
又过了小半年,秋天到了,秋闱结束不久,皇上突然下旨,要从官宦人家中找年龄合适的孩子给皇子做伴读。
娘欢天喜地,希望皇上能给我找个家里不错的伴读,能成为我的未来的一大助力。
找伴读又不是嫁女儿,能找个品行端正不给我们惹事的就好,为何非得招惹那些个权贵子弟?
前朝的势力和后宫的地盘早就划分好了。
我安静地等到十五岁外放便好,不希望娘多此一举,我的伴读越平庸越好。
不知怎么回事,敖宸来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两个月压根就没来看过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到湖边,只能看见水下一条黑色的阴影,喊他的名字、拿石子砸他都没用。
湖水开始渐渐有了波纹。
*
我的侍读终于选定了。
那是一个让我娘非常满意的人,清贵世家崔氏的十八公子——崔琰。
崔家是前朝少见的中立世家。而崔琰是崔家的嫡长子,才十六岁,书读得很好,芝兰玉树,翩翩君子。
崔琰样貌极好,白白嫩嫩的少年,犹如春天刚长高的脆竹,举止淡定优雅,眉目如诗如画。
还行。
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歪坐在我的座椅上接受他的行礼。
他的声音如佩环相击,十分悦耳,说话也带着几分音韵的节奏。
“崔琰见过五皇子。”
我把尾指上残存的鼻屎往前弹,正好弹到他的白衣上。
崔琰微不可查地皱眉。
章炳太傅怒骂道:“无礼无仪,皇子安可失威仪乎?”
我懒得听章太傅那些之乎者也,横竖都是骂人的话,我知道他在骂我就好,何必知道他在骂什么?
我脚在椅子上盘着有些麻木,我把脚伸直踩在地上,半躺在木椅中对崔琰招手:“我没做过侍读,也不太清楚侍读到底要做什么。反正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个人没什么要求,人也好相处。你在我这里要玩得开心啊!”
崔琰的眉心写着一个川字,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近乎悲壮地说着:“崔琰自当用心侍奉皇子。”
脾气还挺好。
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太傅,“太傅,我见过侍读是不是可以走了?”
章太傅气鼓鼓地吹起两缕花白的胡须,“你还有功课要补,不能走!”
“可是皇兄们都没来上课,为什么今天只有我来!”
“谁让你昨天逃课了!”章太傅拿出戒尺,捞起我的袖子就开始往手臂上打,“明天早上陛下要检查皇子功课,你连《大学》都背不下来!”
昨天……
昨天我好像逃课去找敖宸了……
虽然最后也没见到他。
但是玩得很开心……
崔琰看我的目光仿若在看一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不是仿若。
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傻子。
*
第二天我还是没在皇帝面前背出《大学》。
章太傅像是吃了一万斤狗屎,脸都绿了,直言我是他教过最愚笨的学生。
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
还说皇上要是想让他在御书房继续教书,就别让我去烦他。
我挺理解章太傅,他确实不容易。
章太傅一生清廉正直,不为权柄但为理想,官居大理寺卿,乞骸骨后被皇上请到御书房来教育皇子。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可惜我不是个好学生。
整个御书房似乎也没有他想教的帝王之才。
他骂我朽木和粪土之墙,我不是很赞同。
但愚不可及还有点符合我的形象。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在国家有道时是个明智的人,无道时便成了愚笨的人。
连孔夫子也说,宁武子的智慧尚可学及,装傻充楞的本事却非常人能及。
皇上罚我抄写《大学》三百遍,侍读崔琰负责监督我抄。随后,皇帝怒我不争地带着其他皇子去了校场,考校武功。
四皇兄在六年前,就是因为武功特别出色,从而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派到西北委以重任。
可惜我不会武功,不然也能这样讨一个好差事。
文不成武不就,我只能安安心心地抄书。
我随手揪着一支狼毫落笔写字,差遣崔琰磨墨。
崔琰皱着眉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才说道:“殿下,您的字,太傅可能不认识。”
纸上一片笔走龙蛇,宛如飞鸿惊云。
我看着自己的大作自豪地说:“本殿下使的是独门书法,太傅孤陋寡闻,不认识也罢。”
“可要是太傅罚殿下重抄……”
“哎,只要写得多,谁数我抄了几遍?”
我把笔递到他面前:“还是说,你要替我抄?”
崔琰默默低头磨起了墨。
我一直抄到了后半夜才回去,崔琰是个直脾气,站在一旁看我抄到了最后一个字,帮我收好了笔墨才被人送出宫去。
我提着个小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穿过没有人气的门庭,娘已经睡下了。
最近她精神不怎么好,一直想打瞌睡。
我在她房门外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踏入院子,我便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漫布青苔的水井边有一串湿润的脚印。
是敖宸!
我跑进屋,一推开门便看到敖宸穿着那身不变的黑衣龙袍,坐在窗下看门外的梅树。
梅树上的花早都谢了,上面全是灰绿色的叶片。
他坐在窗下回眸看着我:“过来。”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他的时候和没他的时候,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他在我身边,我过的就是不一样的生活。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感觉心像被糖水泡过一般,跑过去扑在他怀里。
他身上潮水和海洋的味道立刻包裹着我,水藻一般的黑发遮住我的眼帘。
他的手十分冰凉,却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力量不断抚摸着我的脊背。
我轻轻颤抖起来,仰起头问道:“你去哪里了?”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白了许多,带有些许灰色。
那绝不是健康的颜色。
他淡淡地笑着:“力有不逮,不能维持人形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忍不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问道:“怎么就维持不了人形呢?”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掌心,“我说了,护国的龙气都是从我身上来的,若是齐国出了什么问题,我的龙气便会被耗掉,用以维持皇室的统治,保证天下不会大乱。之前的雪灾就耗了我不少龙气,好在你爹派去的人有点手段,没怎么让我费龙气就把雪灾解决了。两个月前,西北又大旱,我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把龙气补回来。”
他的脸色根本不像以前,什么补回来,明明就是强撑着。
我大惊失色,“你为什么……”
从来没仔细说过……
我问不出口。
我之所以能安稳地待在皇宫里,不正是因为敖宸消耗龙气维持着天下太平的假象?
他说两月前西北大旱,可是皇宫里至今没有消息。
他的担心没错,齐国没有他的龙气坐镇,只怕马上就得玩完。
可一个需要消耗外力来维持的天下,哪里又能真正地安稳呢?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终是闭上了嘴。
我没有资格问他任何事情。
我作为受益者,下意识地知道我不应该扯掉那一块遮羞布。
所谓的国泰民安,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话题,又开始和我讲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听得心不在焉,手指一卷一卷地玩着他的头发:“皇上给我指了一个侍读。”
“哦?是谁?”
“清河崔氏十八子,崔琰。”
敖宸赞道:“是个好人物,我就说你身上怎么有贵人之气,原来是沾了他的光。”
很有可能,我回想着御书房那几位侍读,虽然都是世家子弟,气度非凡,我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只有崔琰能成大事。
敖宸摸摸我的头,“怎么,你想招揽他?”
我摇头,“他的野心非同一般。”
他表面装得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敖宸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有野心?”
“我就是知道!”
我把敖宸的头发编成了一只麻花辫,然后又放手松开。
“他早就是我二皇兄的手下了。”我说道。
“你又知道了?”敖宸笑着说。
“我观察的。”
二皇兄杨倜这几年多来瘦了不少,渐渐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他过目不忘,作文写诗很好,常常得到太傅的夸赞,算是称了他风流倜傥的名字。
听宫人说,他的诗作拿去外边,别人都赞叹他笔落惊天地,诗成泣鬼神。
许多人都说他才高八斗,堪比陈王曹植曹子建。
二皇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招揽到了许多年轻的文人士子。
望才而生仰慕之心。
崔珏也不能免俗。
我猜测,他会投奔二皇兄,可能还有我这个蠢货皇子的对比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投奔二皇兄正和我意,我也乐得在他更卖力地扮演一个草包,好让崔琰舒心,让二皇兄放心。
正如我所料,这些日子,二皇兄对我是越来越看不上眼,省了嘲笑我欺负我的力气,转而去对付其他兄弟。
远离权贵,真是令人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