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修)(1 / 1)

囚龙 九方歅 387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章 (修)

  湖畔吹来森然寒风,水面毫无波澜,我虽好奇那只大蛇,但也知道害怕,赶紧往后跑,只想快点回去。

  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哪位娘娘那里挨骂也好,总归要去有人气的地方。

  但我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我打小惯会在金陵城中乱窜,娘忙着做生意管不上我,楼里的姐姐姨娘都觉得我是个不招客人喜欢的拖油瓶,不想管我。我上学结束便可以拿着夫子赏我的几个铜钱去三山街饮马巷里到处蹿,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却是很熟的。

  就是深山老林我也能认得出路来。

  可这片松林却邪门得紧,我仔细看去,每一颗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是龟裂干枯的树皮,缝隙间渗出的松脂,还是分岔的枝丫,都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就像是有人用一棵树复制出了这一整片树林一般。

  树木高大,隐天蔽日,很难见到阳光,本就昏暗的树林又加上了重复的场景,让我彻底迷失了方向。

  我一遍一遍地尝试着,始终没有办法走出去,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开始着急起来,整个林子昏黑无比,只有我一个活物。风吹过松涛响起,只能听见我的呼吸跌落在地。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我分辨不出时间,走累了索性坐在地上歇息。地上积了厚厚的松针,松软清香,时不时有几颗松针戳着屁股,并不是很舒服。

  我休息了一会,希望能恢复一点体力。谁知道一坐下,劳累的四肢就开始发出警告。

  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我觉得我应该深刻反省自己,四体不勤并不利于我在夺嫡的争斗中保命。

  等了一会,我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恐怕外面已经天黑了。

  我摸索着在林子里兜了许久的圈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忙不迭地往有光的方向走。

  那并不是我预想中的宫殿和灯笼,我竟然又走回了湖边!

  月上中天,湖上缓缓升起一阵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中的雾气中有黑色的物体穿梭流动。

  我怕不是遇着妖怪了吧……

  尖叫只会让我丧命的速度更快,我压抑着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慢慢退步往林子里走。

  “站住!”白雾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却炸出震天的雷响。

  我回头,那便是我和敖宸的第一次相见。

  我不知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第一次见面后就死活缠着我,要我做皇帝。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从家世到才能,各个方面都一一举例证明我不适合当皇帝,他铁了心非要让我上位。

  皇位到底是有毒还是有魔力?

  我娘中毒就算了,她本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但是敖宸是个龙神。

  他要是贪恋权势早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可他自己又没当皇帝,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小孩去当皇帝。

  在人间烂俗了的话本里,神都是无所不能的,唯一向往的就是人能给予的爱情。无数神妃仙女,都因为凡人的情爱而舍弃了天上的生活,甘愿做人妇。

  莫非敖宸也像天上的神女一样不甘寂寞,想找一个爱人吗?

  可我不是男的吗?

  难不成神仙也可以断袖分桃?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但并不能和外人说。

  不对,我才十岁,能做什么?他要找个龙阳君,不应该找大人吗?

  难道……他是个喜欢玩弄小孩的变态?!!

  我从小在勾栏里长大,含着色心的眼神是认得出来的。

  他对我至少在言语和举止上,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他这是怎么了?

  唯一的解释,敖宸是一条疯龙。

  这太可怕了,见到龙不容易,我还见到了一条疯龙,更是不容易了。

  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可懒得理他。

  如果他不疯,那就是他瞎眼了。

  虽然我不想说我自己很糟糕,但他要不瞎眼,怎么就能把我看成未来的皇帝?

  我现在知道不止敖宸一个神瞎眼了。

  娘天天向菩萨祈祷,希望皇上的雨露有一天能降临到青玉小筑。

  皇帝真的来了。

  其实皇帝根本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幸福,反而会成为日后的重重阻碍。

  但娘很高兴,肉眼可见的高兴。

  以往她去给贵妃请安后,总是一个人画着艳丽的妆容枯坐一天。

  皇上一来,她就如沙漠中干枯的曼陀罗逢着了天降的甘霖一般,妖艳的空壳注入了新的灵魂,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她相信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

  我不信。

  皇权旁落已经是几代的沉疴了,到了我的父皇这一代则更为严重。朝堂上基本就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后宫里都是权臣的人,身边的太监也惯于把弄权柄。

  反正他就是个顶着万人之上帽子的窝囊废。

  妃嫔们不是某某将军的女儿就是某某尚书的妹妹,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一句贴心话都说不得。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出巡,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遇见一心一意仰慕他、臣服他的女子。那些平凡的女子视皇家为天神,只要天神稍微垂怜地看她们一眼,她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之奉献牺牲。

  真傻。

  我们住的地方是良妃娘娘管的玉华殿,本就僻静易安,青玉小筑更是在玉华殿最偏远的地方,不知圣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娘很高兴,几乎是在那个夜晚绽放了所有的光华来祈求皇天的雨露。

  敖宸说的东西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谁会拒绝当皇帝呢?

  无数孤寂清冷的夜晚让我明白了我的地位,横死宫内的人让我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的野心早就停止了萌芽,只剩下了活命这个目标。

  我第一次认识到,在皇宫之中,我是如此的卑贱,以至于要为了活命去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讨厌我自己。

  在上书房偶尔也会碰到皇帝来检查皇子们的功课。

  当然,无论何时我都尽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将自己伪装成平庸无害的人,是我最大的保护伞。

  皇帝有一副威严的外貌,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像民间传说的一般,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从前我见到的是作为皇帝的他,今晚我见到的是作为男人的他。

  急躁、欲/望、色/情……他并没有任何怜悯母亲的意思,仅仅是发泄自己的欲望。

  “在想什么?”敖宸的声音响起。

  我看着雨顺着檐角滴落,嘈嘈切切,错杂着主卧内的喘息。

  敖宸抬眼看了看,好像透过窗户看到了些什么,对着我莫名地笑了笑。

  “恶心。”我简短地说道。

  敖宸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只是快步离开了房间,顺着屋檐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两具赤/裸的身体,腥湿的味道,交杂在一起的喘息和尖叫,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作呕。

  我压抑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见过无数男人的躯体在娘身上耸/动,除了无视,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能接受,我没有能力养活她,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只能看着她用这种办法生活。

  我不知道娘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容器,承载着无数野兽的欲望,发出取悦别人的尖叫,不断地说着淫/词/浪/语。

  我一边唾弃她,一边又不得不接受她母爱的赠与。

  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堪。

  她是何等污浊的一个人,纠缠着的两具身体又是何等的肮脏。

  可是我又是何等地爱着她。

  我无法指责作为母亲的她,只能不断指责作为儿子的自己。

  “皇帝今天怎么会来?”

  我蹲在台阶上,听见敖宸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他走到我身边站着。

  敖宸呵呵一笑,“肯定是在哪个女人那儿受气了,刚好找你娘安慰安慰自己。”

  我听不得别人用嬉笑的语气说我娘,抬头死死盯着敖宸。

  “别这样嘛!”敖宸摊手,“宫里的女人都是高门世族,如今皇权式微,皇帝哪一天不是在妃子中间夹着尾巴做人,也只有在你娘这种平民身上才能找到自己是个皇帝的快感。”

  我想了很久说:“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窝囊。”

  “是啊,”敖宸学着我的姿势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将头靠在手臂上歪过来看我。

  衣袂铺开,他黑色的锦衣上绣着暗金的龙纹,被长满青苔的湿润台阶浸入几分墨绿。

  我不想再和他说任何与我娘、与皇帝有关的话题,主卧里的喘息让我觉得肮脏而压抑,侍女们却面露喜色。

  我忍不住对敖宸说:“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去拿一把伞,我怕你淋湿感冒。”

  我跑到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台阶上撑开,密密麻麻的伞骨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伞面上画着一支梅花,花枝正茂的地方破了个大洞。

  敖宸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脸一红,怒把伞摔在地下,又忿忿地踩上几脚。

  敖宸笑着拉住我,大手抹掉我头上溅到的雨珠。他把长长的外袍脱下,披到我头上。

  他很高,衣服也很大,把我整个人罩住都还有余,黑色的衣摆垂在地上。

  他牵起我的手,“走吧。”

  我尝试着用另一只手拉住垂落的衣角,却怎么也抓不完。敖宸就在旁边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半晌才问:“你在干嘛?”

  “你的衣服会脏。”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我是龙,水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脏东西。”

  他就这样拉着我走进雨幕中,他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柔顺无比,沾水不湿,带着他的气味和体温将我的天地盖住。

  尽管他说不必担心衣服,我的另一只手还是一直抓着衣角抱在怀里。

  还有一只手,一直被他握着。

  他带我走到了那个湖边,雨滴滴落在湖水上,泛出点点涟漪。

  只要他不在湖里面,湖水就变得很正常。

  我才张嘴试图和他追忆一下初遇,他拉着我钻进了林子。

  我在林子里分不出方向,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走的。

  我们再次走出树林,是在一处破败的神庙前。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不对,皇宫里为什么会有一座神庙?

  皇宫最忌巫蛊之术,不能随便建庙。这座庙看起来年代久远,木质的梁柱上全是蜘蛛网和鸟屎,靠近地面的地方还生出了一簇一簇的蘑菇。

  “这是哪?”我问。

  敖宸调皮地眨眼,“不知道。”

  我挣脱他的手跑进庙里,潮湿的霉味铺面而来,蛛网重重的高台上,依稀伫立着神像,勉强看出是个蛇形。

  我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回头问敖宸:“这是你的神庙吗?”

  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着急地跑到门口四处张望,发现他坐到了台阶上,我在庙里面看不见他。

  我披着他的外袍走到他身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拿衣服垫着坐会。”

  楼梯的侧面雕刻着大片大片的云纹,层云激荡间,隐约露出龙健壮的身躯。

  我指着龙纹问,“这是你吗?”

  他点头,长发垂落在地沾湿雨水,在台阶上的水洼中小小地散开,像是水中招摇的墨绿水藻。

  我看着他的发尾,半晌,慢慢鼓起勇气拿指尖去轻轻触碰。

  他看着我笑了,似乎是在默许我的行为。

  他的侧脸很俊朗,表情却十分冷漠,就算是温和的眼神也藏着万年的冰霜,拒人千里。

  按道理来说,冷漠的人应该最讨人厌。

  此时此刻,敖宸的冷漠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他眼中千万年的冰雪,带着我远离了那些肮脏的欲望。

  我第一次触碰到神。

  以前的我和其他凡人一样,但我现在不仅见到了神,还触碰了他。

  我不再是寻常的凡人了,是一个有了神的凡人。

  他的黑发和常人的触感无异,我捧起发梢,用衣袖替他擦干。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

  “嗯。”我点头,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浓密柔顺的发在我的手里真如海藻一般活了过来,轻轻扫挠过手心。

  “杨佑,你几岁了?”

  “十岁。”

  “十岁,”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惆怅,“才十岁啊,什么时候能当皇帝呢?”

  “……”

  “你正是想得到父亲注意的年龄吧?”

  “……”

  “我看你对皇帝没有什么孺慕之情啊。”

  “……”

  “是害怕宫里人算计吗?”

  “……”

  我狠狠地蹂躏着他的发尾,心中有一种被他看穿了的窘迫感,但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无能而无理取闹的一面。

  平时被宫人欺负的模样有不少都被他看了去,不能再丢脸了。

  这样想着,突然之间,我的视线被黑暗笼罩。他的手臂环住了我,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在怀里。

  我抓着他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味道,像是阳光下的大海的味道。

  我想到了温柔的夕阳下宁静的海滩,只有海水拍岸的声音,既是孤独广阔的天地,又是温暖放松的怀抱。

  我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到我的眼角,带来几分凉意。

  雨声淅淅沥沥,山林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