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车内空间狭窄, 即使是在初秋气温略低的山中夜晚,这窄小空间内的空气也闷热黏腻地裹着后座上的两人。
严律的心口像被薛清极捅漏了一个口子,呼呼啦啦地灌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杂质, 他下意识地抓住顶着他胸口的那根手指,摸着的时候却觉得指尖儿略微发凉,甚至还有些微微地抖动。
他抬眼看了看薛清极,昏暗中这人的眼睛里竟不是以前发癫那会儿的狂乱, 反倒清明得很, 严律看过去的时候他起先还能理直气壮地对视,片刻后抿起嘴唇,长睫抖了抖, 半垂下了眼, 手指也在严律的掌心里蜷缩起来。
严律想起刚把他送回仙门那会儿,还会去频繁地探望。那时薛清极还没到了唯恐一个牵手就会泄露自己的感情的地步, 偶尔严律拽着他的手拉他去找乐子,刚拉到手里时薛清极的手还是热的, 但握的时间长了,这人的指尖而反倒逐渐褪去热气儿。
他以为是冻的, 问剑修是否要回去多加件儿衣裳, 后者却说不用,只是紧张。
感情都压在底下的时候,严律并不明白“紧张”是什么意思, 只当是待会儿要带他去寻衅滋事才有的慌张, 千年时光过去,严律忽然明白了当年的“紧张”意味着什么。
那时的薛清极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儿, 妖皇如头顶亘古不变穿林而过的山风,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风随心所欲地吹来又肆意妄为地吹走, 却无法自己去追寻。
他年少时严律已开始游历四方,他不过是严律一路经历的一部分。他长成时严律已习惯了生离死别,心早已练成了个铁皮桶,再不会被轻易打动。
名为严律的这道风在他的生命中肆意吹来吹去,却始终留不下来。他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抓不住追不到,就越歇斯底里。
他的紧张来源于深知无法追寻而带来的不安,从以前到现在,这份儿不安从未平息。
没有得到严律的回答,车内气氛沉默下来。
半晌,严律将掉落的衣服捡起,咬着烟低声道:“先穿上。”
他没正面儿说话,薛清极忽然也觉得挺没意思。
这种没意思里隐隐掺杂着些许焦虑,他知道这些事儿并非严律本愿,但他每次看到严律冷静从容地处理这些问题时,他都会忍不住在意。
薛清极慢慢将衣服套上,严律却没让他直接拉上衣服,先按着检查了一下身上之前留下的伤口,见确实大部分都集中在了腰上,也没因为刚才的活动而撕裂,这才帮着薛清极拉好了衣摆。
“穿好了?”严律将烟从嘴上拿下来,慢条斯理地问了句。
薛清极愣了愣,刚点了个头,就感觉后背上被严律抽了一巴掌——严律检查过了,这地儿没伤!
他被这一下抽傻了,差点儿条件反射还手,震怒道:“你——”
严律又伸长了手臂,将他按在了怀里。
薛清极感觉到自己被抽了一巴掌的后背上覆上一只手,严律温热的掌心顺着他的脊背重重地搓了搓,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又带了点儿心疼。
“我要是真清醒,”严律说,“刚才那巴掌就该抽死你。”
他说话的尾音有点儿咬牙切齿,薛清极的身体从僵硬中缓缓松弛,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严律并不懂得温柔细腻的那一套,即使是拥抱也多少有点儿蛮横,他低声道:“你希望我掉下去,跟你一道沉在泥潭里。山怪倒是做到了,但洪宣已经认不出山怪,大部分时候应该也认不得自己,我问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能知道自己爱着谁被谁爱着吗?”
薛清极半垂下眼,一只手圈住了严律的腰,下巴放在严律的肩膀上,轻声道:“我只是忍不住想,至少他是留下了。”
他心里知道严律说的再正确不过,毕竟他自己是尝试过的,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放弃了走这条道。
“但我要的是清醒活着的、记得我是谁的你。”严律在他的背上抓了一把,“这世上的人,到最后都会因为死亡离开我,因为转世忘记我。我管不着他们。我这么多年都在找你,不是让你活过来之后还想着这些事儿的。”
薛清极眸中闪过一丝倔强,要开口却听见严律笑了两声。
这两声十分无奈,薛清极不自觉地抬眼看去,见薄暗的车内严律脸上柔和与苦涩混在一处:“你回来前,我已经活的没什么可再高兴的事儿了,甚至以前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
他声音平和,却如一口苦药灌进了薛清极的嘴里。
严律侧过头来,即使是在这暗色之中,薛清极也能从这目光中找到自己曾渴望看到的感情。
严律放软了声音:“但你回来了,所以很多事儿我都想了起来,我才想起来我是活着的,我是有感情的,忽然发现原来我的感情放在你这儿……你清醒的活着,记得我,我也会觉得我是落在地上的是踏实的,你能懂吗。”
他的声音没有多少激烈情绪,用词用句也并不柔情蜜意,但每个字儿好像都扎根在了薛清极的脑子里。
薛清极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死而复生对于严律来说远比他想象的重要。
他是撬开了严律棺材的那只手,带着严律重回了人世。
严律在他背上的手向上摸索,轻扯着薛清极后脑勺的头发,带着他的头抬起正视自己:“我知道你控制不了自己陷进这些癫子似的想法里,但我就希望你每次陷进去的时候,都想想我,行不行?”
薛清极被这一声“行不行”压过了神经,他忽然想起之前他自山怪记忆中苏醒,严律坐在他的床边,问他穷追猛打要自己承认感情时有没有想过他。
妖皇清醒克制,因此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栽了跟头。
即便是活到了这个年纪,这事儿严律也没有遇到过,他处理不过来,满心都是慌乱和委屈,只敢在薛清极醒时质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怎么办。
但即便是问了,严律也不舍得用这个问题压垮他。
所以他说“算了”。
他把自己或许已注定失去他的将来稀里糊涂地“算了”。
薛清极猛然意识到,严律并非全然清醒,只是将泥潭扒拉到了他自个儿的脚下。
他将严律逼至一片泥沼,严律心甘情愿地走了进去,却还要说一声算了。
妖皇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小仙童”,而他真的就仗着这份儿纵容,在他面前始终没有长大。
薛清极心中拥堵,恍惚中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我……”
车窗传来几声敲击声,严律顿了顿,松开了拽着薛清极发丝的手,反抓着他的手按上自己布满云纹的右臂。
“我的身体确实留不下什么疤痕,”严律重新咬上烟,声音平淡随意,“这个算么?我可以一直留着,你死了,忘了我,它也会在。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
那些名为“不安”的根苗无数次在薛清极的心中长出,又无数次被严律亲手掐死。
薛清极闭了闭眼,他曾自觉已长到了和严律同等的模样,已不再是孩童,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
他依旧是那个希望严律能无条件接纳他一切的少年。
严律在床前问他的那句“你从来没想过我是吗”在他脑内轰轰响起,确认了关系后的狂喜与忘乎其形逐渐褪去,薛清极头回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车窗又敲了几声,董鹿的声音响起:“严哥在里边儿不?怎么没动静,他真过来了?”
另一道声音是隋辨的:“我问了大胡,真过来了。”
外头俩小辈儿嘀嘀咕咕起来,严律看了眼手机时间,估计老棉的车也差不多准备好了,他拍拍薛清极的脸颊,沉默地拉开车门下车。
妖皇知道这事儿就跟一根刺似的扎在俩人的心口,一时半会儿没人拔得掉,他能接受薛清极的愤懑,却无法接受这人和洪宣山怪一样走上偏路。
车门一拉开,夜晚山村的凉风就吹了严律一头,他搓搓脸:“车备好了?”
“老棉已经弄到车上了,大胡开车。仙门已用了术法将林生他奶奶的遗体处理,放进了从村里买来的骨灰盒里一起带走。”董鹿见严律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儿,以为他是刚才拔孽受了累,有些担忧,“祖宗,你要不也让医修看看?”
隋辨之前在老棉屋子里哭的太厉害,这会儿眼睛又肿成核桃了,带着鼻音道:“肖家的医修也挺厉害的,他爸爸因为常年身体不好所以挺注重培养医修,哥你要不也扎两针?”
严律摆了摆手表示用不着:“你俩找我有事儿?”
“这边儿用不着我了,我也想回尧市,仙门的车太挤了我想坐你的车。”隋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而又疑惑道,“我俩刚才一直敲车窗来着,你在车上干啥呢?”
话刚说完,便听到“卡擦”一声,后座另一侧的车门打开,薛清极从上头走下来。
他之前穿的是灰色上衣,这会儿又变成了黑色,衣服换得太明显,连隋辨都瞧出来不对劲儿,困惑地问道:“年儿怎么换衣服了?”
严律咳嗽一声:“啊,之前那件儿不舒服,我借他一件儿穿。”
“为啥要借啊?”隋辨更困惑了,“他来的时候带的有啊,在我们房间放着呢。”
严律愣了愣,随即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下了车,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平日里的笑意,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茫然,听到自己的小算盘被人一把扯出来摔了,这才顿了顿,挤出俩字儿:“忘了。”
他这有些恍惚的模样极少见,严律一时将自己被耍了的事儿撂下,多看了他两眼。
董鹿反应了三秒,忽然转头过来给了隋辨一脑瓜崩儿:“你事儿咋这么多!”又对严律道,“别理他严哥,我的车借给仙门其他人开了,想跟你一起走。”
隋辨挨了一下,脸上带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的迷糊,老实巴交地捂着脑壳儿缩到一旁。
瞧见他这十足的委屈相严律就头疼:“这小子也就算了,你不回仙门?我等会儿要先去老堂街,跟你不顺道。”
“没事儿,进尧市你把我撂下就行,”董鹿很是爽快,她笑道,“有事儿想跟你细说。”
她说话很少有这么弯弯绕的时候,严律看她一眼,觉察到这丫头似乎另有想法,点了个头挥手放行,扭脸儿却瞧见薛清极还站在车另一侧看着他。
不知为何,严律觉得薛清极这会儿的眼神和以往略有不同,倒让他想起来那回俩人吵架冷战数月,薛清极兜不住了揣着自己的“大作”画卷急匆匆地跑来弥弥山的模样。
严律指了指副驾,对薛清极道:“你坐那儿,后边儿给他俩。”
薛清极抿抿嘴唇,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又自觉地扯上安全带给自己绑上。
隋辨跑去楼上拿了带来的行李又下来,和董鹿一道坐在后座。严律自个儿不放心,又亲自去确认了一下老棉的情况,见林生捧着骨灰盒缩在医疗车的副驾,又嘱咐开车的胡旭杰路上小心,这才又重新回去找自己开的车。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再回来时却已瞧见肖家兄弟俩正站在自己车边儿,董鹿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跟肖揽阳说话:“具体的事情我回去跟老太太汇报之后再召集各家告知,你那边儿也得多盯着些,我来这边之前仙门已经查出来许多失踪的修士了,肖家难道就没有?”
“对啊,哥,那玩意儿可不能吃。”肖点星两眼还泛着红,刚才老棉差点儿死屋里,他也是哭过一场的,这会儿精神略好了些,嚷嚷的动静也大了,“老爸之前查的怎么样了?你们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回这阵幸好是我来了,不然你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净耽误事儿吗?”
肖揽阳拍了他一巴掌:“回去再收拾你!”又跟董鹿说道,“肖家你们也是知道的,早没几个正经修行的了,我回去再盯着查查……”
说一半儿见严律过来,又直起身打招呼。
肖点星比他哥跟严律熟多了,一见到严律便跳过来道:“严哥,老棉醒了你联系我啊!我家里好多补剂呢,妖应该也能吃,你们老堂街肯定没那么多值钱补品,回头我给你拿过去。”
他说话时还要摆少爷谱,偏偏眼神儿和语气都不自觉地显得亲近,这谱摆的很没样子,倒是把严律逗乐了:“你这体格儿,留着自己吃吧。”
把肖点星气了个够呛,严律在他气呼呼的注视下拉开驾驶座坐进去,瞥见薛清极抱着肩膀歪着头,靠在车窗边儿闭目养神。
肖点星别别扭扭地又拐到另一侧的车窗旁,隔着车窗敲了敲,对薛清极喊道:“回头再教我点儿别的,不光是剑阵!”
薛清极一开始当没听见,车窗被砸的哐哐响,这才掀起眼皮回敲了一下车窗算是回答。
严律莫名多出点儿笑意,忍住了没吭声,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却听身后董鹿忽然问窗外的肖揽阳:“对了,我联系你上山接我们的时候你回复的很快,那会儿就醒了吗?”
她问的很随意,肖揽阳愣了下,笑道:“对,刚醒就接到你消息了,幸好及时。”
董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摇上了车窗。
严律从后视镜里看见董鹿已坐好了,这才按了按喇叭,胡旭杰开着的医疗车也回应了两声,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启动,慢慢从小旅馆门口开走。
肖家兄弟目送着两辆车远去,肖点星抬起手来挥了挥,又喊了句:“隋辨记得到家了跟我说声!老棉的情况也跟我说说!”
“行了,”肖揽阳拍拍他肩膀,皱起眉头,“你怎么跟老堂街的混一块儿去了,刚才拉都拉不住你,明知道老棉是孽气寄生你还敢凑上去按他,回去这事儿我要是跟老爸讲了,他非得骂你一顿不可。”
肖点星不服气道:“什么叫‘混一块儿’?一起出生入死过了都,什么混不混的。严哥他们跟你说的那些不入流的妖不一样,哥,人也有坏的,妖也有厉害的、好心的。”
肖揽阳道:“行行行,我懒得跟你说这些,你回去自个儿跟老爸交代,看你这滚得一身伤口,回家好好歇两天。走啊,还站这儿干嘛?”
肖点星的目光追随着两辆车平安驶入夜色,这才慢腾腾地回过身,原本骄纵的富二代模样淡了下去,眸中浮起些许难过,小声道:“没事儿,就是看严哥给老棉拔孽,想起来小时候妈妈躺病床上那会儿……爸的身体也是那会儿不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含在了喉管里,说不出来了。
肖揽阳的表情柔和下来,他搂了把自个儿弟弟的肩膀,温声道:“都过去了,老爸这不是又好起来了么。”顿了顿,他又道,“你回去把这两天的事儿都跟爸讲讲,仔仔细细的,听到没?别整天让我俩担心。”
“知道了。”肖点星这会儿乖了许多。
“对了,”肖揽阳转过头来盯着弟弟,“你们都没喝山神水是么?严律和薛小年都没喝?”
肖点星点头:“那肯定啊,不过有段时间我被挡在了庙外,不知道庙里什么样,但严哥说了没喝肯定就没。你问这个干什么?”
肖揽阳没有回答,只“嗯”了声敷衍过去,推着弟弟走回旅馆。
车开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严律开车的时候不怎么抽烟,只是嘴里依旧咬着。
他不说话,副驾上的薛清极也没吭声,董鹿心事重重地靠在后座儿的车窗上想事儿,整辆车只有隋辨这老实孩子融不进气氛里,又多少感觉到气氛古怪,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刚想张嘴说话,就感觉车颠了一下,好悬没咬着舌头。
这一颠也不知道是颠着了驾驶座和副驾两位的什么开关,竟然同时开了口。
“腰受得了吗?”
“行。”
说完又都愣了愣。
严律本来是怕薛清极的腰伤再加重才开的口,却没想到薛清极竟然蹦出来了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儿。
他有些怔忪地看向薛清极,后者显然也愣了一瞬,但回过神儿来,竟然又看着严律重复了一遍:“行。”
严律这才后知后觉,这个“行”是在回答什么。
他之前让这疯子再钻牛角尖儿的时候想想他,这会儿疯子回答了他。
严律起先是想笑,但这笑还没出口,便好似闷在了口中,变成灼热的气流钻进体内。他终于呼出一口气儿,低声道:“答应了就得做到。”
“好。”薛清极抿起唇,极浅地笑了笑,“你手上如何了?”
严律将车停下,右手递过去让他看。
薛清极翻开他的掌心,之前浓重的青黑色已褪去大半,可见再过不久就会全部消失,而云纹却仍旧牢牢长在他的手臂上。
严律的掌心被他摸得有点儿发热,反手抽出,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说了不需要你操心这个——”
话没说完,便感到两股视线,一抬头,瞧见后视镜里刚才还各自发呆的董鹿和隋辨俩人睁着两双鹅蛋大的眼睛看着他俩,视线中带着十成十的震惊。
严律和薛清极:“……”
忘了还有俩小孩儿在后座儿了!
董鹿率先回过神,抬手就把隋辨给推清醒了,轻咳一声道:“哥,其实我俩刚睡醒。”
“啊?”隋辨茫然地看了眼董鹿,被后者一记眼刀杀来,立刻点头如捣蒜地成了四声发音,“啊。”
严律的脑袋隐隐疼起来,余光瞧见薛清极嘴角翘起又悄默声地压下,恨得牙痒痒,咬紧了烟屁重新开车上路,追上了前边儿胡旭杰的车,这才道:“行了,别跟我绕圈子,你避开仙门其他弟子和肖氏不就为了说话儿方便么。”
董鹿松了口气儿,点点头,苦笑道:“说实话,严哥,自从得知山怪怀疑仙门里出了闹事儿的人,我心里就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