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翻译家不同,我们在翻译中尽量避免采用可能引起人们联想到中国人所熟悉的事物的译名、成语和字眼,哪怕因此使译文成了淡而无味的大白话,却着眼于意思的直白和表达的朴素流畅。在译康德的著作时,我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严格遵从康德原来的句式,不惜用长得不可思议的句子,把康德那些重重套迭的从句整合进一句话里面去,在康德没有打上一个句号的地方决不帮他划一个句号。这样做的目的,也正是要避免因将完整的句子断开而导致的信息失落,并通过保持康德原文那冗长繁琐的风格,让中国人习惯于短句子的头脑也习惯一下德国人强韧的理性。事实证明,只要译者牢牢把握住句子中的逻辑线索,充分吃透康德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再长的句子也能被中国读者所接受,这就起到了训练和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的作用。
除了翻译以外,梳理“原版的”西方哲学还需要对西方哲学史进行全面系统的把握。翻译毕竟只是一种基础,在翻译的基础上进行研究才是实质性的工作。在这方面,国内的西方哲学研究有两个重要的薄弱环节。一个是在研究西方哲学家的思想时客观性不够,总是摆脱不了中国文化视野所带来的一系列误会和曲解,使西方哲学家的思想往往成了中国人已有思想的注脚,而失去了自身的完整性和系统性。另一个是由于现在哲学研究在中国越来越成为一种“专业”,所以由专业分工所造成的狭隘性已经严重束缚了人们的眼界和头脑,以至于许多研究者一辈子就是抱住一个哲学家不放,靠他吃饭,其他一概不知。这就使西方哲学研究成了“盲人摸象”式的。只有对西方思想的整个传统有整体的了解,才不至于抓住一个人就做文章,以偏概全,这样你才能有资格说中西思想的比较和融通。融通不是为了把西方思想纳入到中国人习惯的思维方式中进行削足适履的“改造”。当然“六经注我”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只能是走向“我注六经”的道路上的路标。这就要求对待文本的严肃认真的态度,要求有耐心,把人家的书逐字逐句读懂,而不要急于一下子就说人家的某某学说就类似于我们古人的某某观点,甚至说我们古人比他们说得更早,更精彩。
但不管是翻译也好,研究也好,对于我来说都是进行文化反省和文化批判的手段,因而也是一种“成人”或“立人”的手段。在这里,“批判”不只是为了追求民族的自强,而是类似于康德意义上的“纯粹理性批判”,即每一个有理性者都应当达到的反思的思维层次。西方知识分子之所以要把批判当作自己的天职,是立足于有理性的人的人性或人的本质之上的。在他们看来,知识分子是思想者,正如自我意识就是对自我的不断超越一样,真正的思想就在于不断地反思,即“对思想的思想”。思想不是什么现成的东西,而是一种批判的生命活动,自否定的活动,它的建设性、积极意义是在超越的层面上表现出来的,是它所必然带来的后果,但它本身的本质是否定性的,并正因此而是无条件的、自发的、能动的。批判就是一个理性存在者的自我实现,是建立人的理性的必由之路。这样的批判将显示它的积极意义,就是确立一种新型的人格、一种新型的思维方式,就是建立一种独创性的哲学。
○很想知道您所说的“独创性的哲学”是什么。
●真正的独创性哲学不是某个天才头脑中偶然的一闪念,而是时代精神的体现。当今时代在向我们发出呼唤,要求当代知识分子把握时代的脉搏,为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提供一种哲学上的解释,提供一种适应时代条件的新的人生哲学和伦理生活规范。否则的话,所谓“市场经济”就会等于物欲横流。不过,在这方面单纯进行一种道德上的谴责是无济于事的。如20世纪90年代中期国内开展得轰轰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最后只能是无疾而终,就因为这场讨论一开始就是一场道德运动,它把社会的堕落归咎于某些人、主要是知识分子经不起物质利益的诱惑,不能坚守人文理想和道德表率,放弃了知识分子作为社会良心的代言人的使命。但这场讨论唯一不去追究:这种被放弃了的道德理想是一种什么样的道德理想,它在今天为什么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弃之如敝屣?这样一面道德旗帜在今天是否有可能或是否应当重新飘扬在当代中国的天空?我们是否应当探寻一种与今天的时代潮流能够合拍的道德理想?由于这些前提条件没有被这场讨论注意到,所以我没有加入这场讨论,只是在事后写了一篇文章表示我对这场讨论的看法,阐明了我的“新批判主义”的观点。我认为,在标举一种人文精神或道德理想要人们去坚守或弘扬之前,必须对我们以往所认同的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想作一种“自否定”式的超越。这不是为了自己在道德上“成圣”,而是为了积极投入当前的现实生活变化;不是用一种自鸣清高的道德来与“堕落”了的现实相抗衡,而是从现实的变化中寻求建立新型道德关系的契机。这样一种新批判是每个个人在现实生活的启发下自觉地努力寻找自我、深化自我。由于它在自己个人内心深入到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层面,它实际上又具有全民族自我反省的意义。它继承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并将它提升到“人性批判”的更高层面。
这种“新批判”的哲学根基,就是我在1997年提出的“自否定哲学”。我认为,“自否定”是人性之根,因而也是万物之根,因为人性就是“完成了的”世界万物,自然向人生成。自否定不同于自肯定,如中国传统所谓“诚”;也不同于“他否定”,如道德上的他律。这是自己与自己拉开距离,把现成的自己看作只是一个有待于完成、甚至有待于创造出来的潜在的存在者,即看作这个存在者的有待于否定和重塑的质料。没有这种否定和重塑,这个现成的自己就什么都不是,或者说它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