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人论三题 邓晓芒 2000 汉字|21 英文 字 27天前

忽视语言和逻辑,单凭内心体验所体会到的。也有人把中国古代的道家精神与西方的自由精神相等同,但道家的自由是否定自由意志的,去掉了意志,自由与不自由也就没有区别了,自由就等于任其自然。所以后来佛家的禅宗鼓吹“糊涂”,放弃执著,“隐于市”甚至“隐于朝”,就是道家(老庄)伪自由原则的逻辑结果。反之,西方是一种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即反思性的思维方式,主观和客观之间有无限的距离,因而人不能仅靠自己的内心去体验,而必须掌握语言的中介,精通逻辑规则,沿着这个阶梯不断地向彼岸超升。在这里有两个重要的因素是离不开的:一个是要有超越的冲动和对彼岸的执著的追求,即“爱智慧”的“爱”;另一个是对语言和逻辑的信任,把语言看作自己“存在的家”。我是通过对西方哲学史上最大的理性主义代表黑格尔哲学的研究而解开这一西方理性精神之谜的。我在《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一书中谈到,西方的理性主义是由两种精神辩证地结合而成的,这就是自古希腊以来的“逻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前者发展为西方理性主义中的逻辑精神,后者发展为西方理性主义中的超越精神或自由精神,这种自由精神作为自由意志,本身就包含在理性精神之中。中国的传统思想中缺乏的正是这样两种精神,既缺乏对超验事物的自由追求,时刻被世俗条件所束缚,又缺乏普遍的逻辑理性和行为规范。“五四”以来,人们提出要引进西方的“赛先生”和“德先生”即科学和民主,正反映出我们文化传统中的理性和自由的匮乏。但“五四”时期的大多数启蒙者都没有注意到,科学和民主的根基其实就是逻各斯和努斯。

  所以中国传统思想中所缺乏的正是自由的超越和普遍的规范,只持有一种世俗日常的经验眼光,一方面不讲原则,耍小聪明,钻一切“特殊情况”的空子;另方面又缺乏创意,墨守成规,崇拜既成事实。以这种眼光来接受西方思想,都只能是把这些思想庸俗化,在任何一个西方哲学概念上都只看到其中世俗的可以触摸的一面,而丢掉了超越的一面。用胡塞尔现象学的话来说,就是陷入了“括号”里的东西而不能自拔。

  ○说到现象学,我记得您最先提出要“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精神现象学”,在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能否谈谈您在这方面的想法?

  ●这一提法并不是要标新立异,而不如说是拨乱反正。反观我们近一个世纪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接受,我发现有各种各样的误解,这些误解归根到底都出于传统视野的狭隘性。如对“辩证法”的解释。在古希腊,dialectics一词的本义是交谈和辨析,被看作是从语言中发现逻各斯的规律性的方法。但传到中国,就被剔除了其中的语言学逻各斯主义的要素。这一从概念的辨析和对话中产生出来的逻辑方法被单纯地理解为非人的自然事物的一种可操作和可操纵的隐秘规律,成为了一种等同于道家和兵家的技术性的权谋和对策,从而失去了其理想的精神生活的内涵。又如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Widerspruch本来意味着同一句话本身的自相矛盾,也就是自我否定,所以他们把矛盾的辩证法称作“否定性的辩证法”,它是事物过程取得肯定的积极成果的内在原动力。但我们在借助于韩非子的寓言来翻译这个词时,却用一个“矛”和一个“盾”把这个概念实物化了,使一个东西的自我否定变成了两个东西的外在冲突。再如对“实践”的理解,我们通常为了坚持“唯物主义”而把实践视为一种“纯物质过程”,即肉体的人凭借自己的肢体掌握物质性的工具,去作用于客观物质的自然界,以获得自己肉体生存的物质资料的过程,如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派”。这样,马克思对实践的能动的、自由创造的理解就完全被消解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些误解呢?

  ●所有这些误解都属于文化传递过程中出现的文化错位,即由于我们的哲学传统中缺乏逻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的文化基因,我们很难从现象学的层次上来把握西方思想深刻的内涵,只能理解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当然,西方哲学中也有这种倾向,胡塞尔就是通过批判西方哲学根深蒂固的“自然主义”而提升到现象学上来的。但胡塞尔也指出,现象学是整个西方现代哲学甚至全部西方哲学史所追求的目标,从柏拉图到笛卡尔到康德,都已显示出了现象学的维度。胡塞尔不过是将这一维度作为西方哲学最精华的部分提取出来并加以发挥而已。从这一思想背景来看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我们同样可以看出其中的超越层次。马克思批评国民经济学家把劳动者只看作会说话的工具,忽视了对人的内在精神生活的考察,并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把人们的经济关系、乃至于把一切关系都变成了纯物质过程,导致了人的本质的异化,这种物态化的关系是应当批判的。马克思则要把劳动者作为人来研究,把人不仅仅是看作生理学的对象,而且是看作内在生活与外在生活相统一的感性活动的对象。要获得这种眼光,首先就要克服国民经济学家的自然主义局限性,把人的生理方面的东西放进括号里存而不论,把人的生产活动的物理方面放进括号里存而不论。于是劳动者在生产中的精神状态就最直接地向人呈现出来了,他在劳动中的痛苦和不自由,他的非人的自我感受(即他对他自己的异己的感受)就显现出来了。所以,马克思把工业看作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打开了的书本,看作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现象学的眼光使我们看到劳动者不是牛马,而是人,是本应有着丰富内心生活的人;正是在异化劳动中,在劳动者进行异化劳动时的痛苦的内心状态中,我们直观地“看”出了劳动者的本质或一般人的本质就是追求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看出了劳动者本质上是和牛马不同的。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