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1)

人论三题 邓晓芒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7天前

时的意思是,民主制当然不是最好的制度,而是在一定历史时期最"不坏"的制度,这点现在已得到公认了。

鲁迅当时是在中国社会现状的条件下,以中国人的心态来看待西方民主制的,因而他对西方民主制在中国的实验前景的预见是非常准确而合乎国情的。但也正因此,他的这种心态从理论上看并非不值得检讨。首先,他是以儒家道德标准来衡量民主制的合理性的,在他看来,民主制之不可取,一个重要理由是其鼓吹者"乃无过假是空名,遂其私欲","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况乎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其实,西方民主制并不是建立在良好的道德动机上的,而是建立在理性上的;在道德方面,民主制勿宁是假定一切人都是自私的,并且是懂得为自己谋利益的,一个聪明的利己主义者必然会选择民主制。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民主制是一个由"坏人"自己为自己(为一切"坏人")建立的制度。道德不是民主制的基础,相反,民主制才为真正的(而不是虚伪的)道德奠定了现实的基础。中国民主政治的变质不是由于多了私心,而是由于少了理性,这是鲁迅在当时不可能认识到的。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又是以道家的狂放无羁来反抗民主制所可能带来的对个人的约束的,而从未想到过个人的真正自由不是任意,不是任情使性,不是摆脱一切束缚,而是自律。民主制正是自律的结果,因而也是自由的结果,自由意志制定(或选择)了民主制来保障自己的自由,"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只有让别人活,自己才能自由地生活。所以自由不单是一种情感或意愿,而且是理性,正如康德指出的,实践理性的自由就是自律。鲁迅心目中的自由则只是"天才"的自由,是在心性、才情和"性灵"方面少数超群之士不受压制的自由,正因为"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命。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所以必须"置众人而希英哲"、"排舆言而弗沦于俗囿"。然而,鲁迅又没有看到,即使这样一种天才的自由,也只有在民主制下才最少受到压制。只有当广大"庸众"能够自觉地或在法律强制下克制自己破坏他人生活方式的欲望时,天才人物才有最多的机会脱颖而出。所以尼采可以狂言惊世,鲁迅却只能吞吞吐吐。当然天才为此也必须付出代价,这就是他也必须遵守同一个法制,不得任意破坏别人("庸众"或别的天才)的生活方式,但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我并不否认鲁迅事实上是对的,因为他针对的是中国的现实。但理论上呢?这一问也许有点迂,但恰好这是最要命的:中国人历来不大考虑理论问题,只考虑现实问题,这正是一切西方理论搬到中国来都要变味的原因。鲁迅同样未能逃出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他要为国人"尊个性而张精神",却只想到去打动中国人的情感(这当然也不可少),而没有想到要搞清自由的理论,要研究卢梭、托尔斯泰的学说,更不用说研究康德的学说了。他也许觉得这些理论离中国太远,且太迂回,不如"投枪和匕首"来得直接,所以先是做文学,最后就只剩下杂文了。当然我们不能苛求鲁迅,时代的进步有它自己的步调。鲁迅是一个开拓者,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又的确是一个"中间物",一个过渡。他希望他的作品"速朽",我们却希望他的思想永存,不是为了停留在他的思想上,而是为了不断给我们反省,激励我们进一步向上攀登。(四)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鲁迅思想矛盾的全貌了。在《文化偏至论》中,这一矛盾其实已暴露得很明显了。如他把19世纪西方文化的"偏至"归结为"物质"和"众数",但文末突然冒出一句:"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这种"偏至"又似乎是中国本土固有的了。可见他其实是以中国"在昔"对物质和众数抱有逆反心理的道家心态来看待19世纪西方的物质和众数的,却托身于19世纪末最新进的"新神思宗"作为自己理论上的依据,颇类似于今天某些"后现代"的鼓吹者(实际上不过是"前现代"的沉迷者)的做法。又如他反对立宪国会的理由本来是"众以凌寡"、多数压制少数;但在同一段中又说"为按其实,则多数常为盲子,宝赤菽以为玄珠,少数乃为巨奸,垂微饵以冀鲸鲵",似乎又是反对其"寡以愚众"、少数操纵多数了,体现出"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相互交错。又如他追述法国大革命以来的思潮发朕,说到人们"久浴文化,则渐悟人类之尊严;既知自我,则顿识个性之价值;……自觉之精神,自一转而之极端之主我",至此全是褒扬之辞;接下来"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着重号为引者所加。),应为贬意,中却以一"且"字相连,不显转折,似仍含褒;再接下来:"此其为理想诚美矣,顾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如……流弊所至……"云云,此时才显明确贬意,但仍承认"为理想诚美矣",显得极为勉强。什么理想?鲁迅的美好理想是张扬个性、由个性而"立人国"的社会,而"夷隆实陷""荡无高卑"的社会则是一个丧失个性的社会,它只能是儒家"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理想(如康有为所鼓吹的),这种理想正是他通篇抨击的,怎么会"诚美矣"呢?又如"物质"一词,含义颇丰,鲁迅先肯定物质文明之兴起与"束缚弛落,思索自由"有关,"非去羁勒而纵人心,不有此也",甚至认为科学的创立者也是个性独立的天才,"大都博大渊深,勇猛坚贞,纵迕时人不惧,才士也夫!",可见物质文明实为近世精神文明之一即科学精神的体现;鲁迅对它的批判,亦只限于"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悉弃置不顾",以及"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即一是批判它过分专权,对其他精神生活都加以排斥(唯科学主义),二是批判它本身也丧失了精神层面,成了对客观物质的片面贪求(技术主义和享乐主义)。但照此来看,要反对的就不是物质文明本身,而只是对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