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早有降心
三人举杯, 敬的是友生,是兄弟,是将士, 是与?自己一样甘愿为了这个国家赴死的人。
他?们敬得动容动情, 却也没敢忘了——是有人做局,让他?们此刻不能与?那些人一起欢聚畅饮。
是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摧毁这个出世不久的国家。
假传军报,私调重军;谋杀皇室,陷害重臣;视江山于不顾,阻中军之驰援。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会使这个国家遭遇动乱之灾。可事到如今,这有心之人已经做成了这么多事, 却仿佛连真正?的面容都没露出来。
孙无忧也好, 尹天师也罢, 众人清楚,这皆是棋子而已。
真正?的执棋人,也并不是乖戾昏庸的小皇帝。
那个人是谁,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好似迷雾, 久久不散。
“此战魏帝受伤,叔孙建也已是吾等阶下囚, 魏国的攻势估计会暂缓。所以二位不必如此垂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 尔等就能回到京城了。”
谢行周闻言,顿了一下才抬眼笑笑, “借青霄将军吉言,末将虽年少?便远走他?乡, 保家卫国,可眼下面对京城,实?在是归心似箭。”
见青霄眼中并无意外,谢行周接着言道,“祁公一走,尚书台群臣无首必然慌乱,朝上就只剩御史台仍能独善其身,若我们与?此战牵扯太久,难保朝中会做出什么决策,造成多大?的后果。”
许青霄会意,答道,“叔孙建的处置,是关键。”
“没错。”
“魏帝轻狂,魏国的大?臣却不乏稳重之辈。叔孙建领兵多年,是当年为数不多能抵挡先帝攻势的人,魏国群臣是不会眼看着他?去死的。且如今叔孙建不在魏帝身边,魏帝的安全也足够令人忧心了。”谢骁斟酌道:“严守叔孙建。用他?,换魏国暂时的退兵,再?好不过。”
许青霄稍稍垂眼,不予肯定,只淡淡答道,“我是个粗人,只知打仗,不通政事。这些事,恐怕还是要请我家殿下来商讨。”
谢骁蹙眉凝视,心中存了几分异样,还不等说些什么,便听帐外军士隔帘通报,“将军,行军司马——李大?人求见。”
这是许青霄的营帐,此刻帐中虽以谢骁为尊,但也得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谢骁饶有兴致地看过去,便见着许青霄冷笑一声?,煞气四起,“李纪?也敢踏入本?将军的营帐?”
几人虽不知李纪被贬的原委,但也知晓这人在陛下和孙无忧面前扮演了什么角色。此次被小皇帝厌弃,充任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若是缩脖子做些正?经事也就罢了,若是个不安分的,谢骁就有全权处置了他?。
得到回应,军士才踏进帐内道,“李大?人说,他?不可辜负了长公主?殿下的厚望,要为军中多多进言才是。”
显然此话还算有些分量,许青霄不好再?发?作?,大?手一挥请人进来。
来者?身形瘦削干枯,比原本?年纪看起来要老上好几岁,从踏入帐内的那一刻起,那对狭目便滴溜溜一转,开口便满是落寞,“呦,几位大?将军竟都在此,下官——有礼了。”
谢骁在外一向不喜形于色,闻言放下手中摇晃的酒盏,沉声?道,“看来李大?人是有话要向许将军进言,可还需要我父子回避?”
李纪唇角一弯,再?拱手道,“谢领军的帐,是帅帐,下官有话欲要进言,按理说确实?要先前往帅帐。”
“可惜啊,下官被贬前是受到长公主?与?祁公指点,方才有此活路可走,下官不敢不报长公主?大?恩,奈何?长公主?帐已不见客,下官思索几分,只好周转几处碰碰运气。”话音停顿了一瞬,转而又道,“几位将军聚在一处,想必也是有要事相商,下官在此处...不过于冒犯罢?”
“既谈国之要事,何?言冒犯。”他?如此说,自是没有再?为难的道理。谢骁派人赐坐,“李大?人可直言。”
李纪入坐后,背脊直了直,朗声?道,“下官要谏,叔孙建处置事。”
不观几人颜色,他?继续道,“下官认为,叔孙建要即刻送往京城扣押,直到北魏以重金赎回。”
这番正?经之言,还真是震惊了几人一瞬。
谢骁率先应道,“李大?人的谏言甚妙,本?将明日会如实?转告殿下,容吾等与?殿下细细商议后再?定。”
“细细商议?”那李纪却倏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叔孙建在军中一日便危险一日,下官希望,军中可以早做决定。”
李纪这话是面对着许青霄时说的,说得青霄摸不着头脑,当即喝问道,“军中?难道这虎牢十万将士,还守不住一个叔孙建?”
那李纪耳尖一动,开口安抚道,“许大将军莫要动怒,下官并不是暗讽将军,将军虽与?那叔孙建有些情谊,但您到底是长公主座下,长公主?为国的忠心,是绝不容质疑的。”
“下官是担心,有人早有降心。”
谢行周掌中长筷没停,心无旁骛的模样像是根本没听见。
许青霄的目光稍稍在谢家父子身上流连一瞬,见二人都没有发?作?的意思,才道,“行军司马是随着殿下与?本将军的大部队中军而来的,按理说不该有此疑论才对,也罢,吾多与?你讲几句也无妨:谢小将军献印投诚是为了我军有足够的时间从西?门潜伏,这计是获得殿下首肯的,李大?人,既然领受过我家殿下的恩情,可千万不要再冤枉自家人。”
谢骁侧眸看着自家儿?子好一通大?快朵颐,都被质疑到眼前了还如此放纵,不由有些怒意,“李大?人在问话呢,身为军中要将,稳固军心也是分内之事。”
谢行周眼睛没抬一下,模糊答道,“青霄将军似已为我道明缘故了,行军司马还有疑问?”
李纪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这小子已经失去朝内最大?的助力祁牧之,面对“叛国”这样的罪名还敢如此狂妄?即便是莫须有又如何?,倘若长公主?的私心偏了一点点,矢口否认献城的行为是受自己首肯的,那谢家又能有什么法子?
连祁牧之那样的硬骨头,都挡不住君要臣死。
谢家,又有什么两样。
狂妄少?年。
“谢小将军就如此笃定,这番解释能说服得了天下人吗。”
谢骁估摸着,是指望不上这小子说些什么正?经话了,当即抢先道,“李大?人好心提醒,谢某替犬子心领了,待到今夜将士整顿后,吾会当着众将士的面,将事情原委告知,打消疑心,以免后患。”
这话说得上道,才算不辱没了李纪曾任兵部侍郎的身份。谢骁心中有盘算,此人所说的“得长公主?恩情”若为真,那日后的官运自当得保。
谢家于朝中,轻易不可再?树敌。
果不其然,这话正?中了李纪的心思,李纪听了这话才真真展露出笑意来,脸上的褶皱快要堆积到眼下,言笑道,“谢氏百年世家,果然。”
谢骁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只要不是真心与?他?父子作?对,那就都好说。
连着十几日的尽心竭力,眼下终于战况好转,谢骁身上的疲惫也在此刻一齐找上来,见着跟前的李纪没有再?为难的意思,谢骁缓慢地站起身来,压制着声?音里的疲态,“既如此,那明日一早,主?帐见了。届时谢某会将大?军的调配和今日之事一并公布清楚,天色已晚,谢某告辞。”
他?瞟了一眼还安坐在座位上,抱
着手里羊腿不撒手的谢行周,也懒得强求他?的去留,顾自转身而去。
座下的副将仍在帐外好生等候,见自家将军出了帐,迎上前道,“将军出来的时机刚好,末将已经吩咐帐中备好酒肉,将军回帐用了饭才好歇下。”
谢骁闻言有些喜色,“你一向是知心的。”
然而才随着副将往回走了不出五步便停下来,不理副将脸上的疑惑,说道,“也罢,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看谁?”副将问。
谢骁面上三分无奈,袖中的大?手悄悄摸了摸肚子,忽略腹中空空而发?出的声?响,“叔孙建。”
副将才后面小跑两步追上他?的步伐,耐不住问,“一个时辰前末将才将他?安置好,他?被锁在营帐里的一个内间待的好好的。将军多日忧劳,等明日再?审也是一样的。”
谢骁却打定了主?意,一面大?步流星,一面抬手阻拦他?的话,“不止是他?的安全。我与?他?之间,还有别的话要聊,你不必跟着了。”
......
等到秦姝得到消息而赶到许青霄大?帐之时,帐帘高掀,帐外两方军士无声?对峙于帐帘下,无一人不紧紧握住腰间刀,也无一人敢抽刀。
帐内许青霄居正?中,谢行周居右二,李纪居左,三人之间似是剑拔弩张,极为尴尬。
不用说,秦姝早已分辨出,那两方军士为首的,一位是许青霄座下金武军将领,一位是谢家旧部。
女子脸上不显,弯了弯唇角,目不斜视地直朝着帐内迈入,两方将领连个眼神都没得到,却不敢冒犯,以此为契机纷纷后退一步。
她这一踏入,才算是真切瞧清楚了三人。李纪似已暴起,满面红润腰背笔直;许青霄面露迟疑,却也更偏站左侧一些;那谢行周不看也罢,垂首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是不用完这顿饭誓不罢休。
好得很,好得很,秦姝心中冷笑连连,自己不过是贪睡一会儿?,就要乱了套了,连自己人都要刀剑相向了。
许青霄本?还在说些什么,见着秦姝亲临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迎下来,行了大?礼才敢重新开口,“殿下,是吾等办事不力...”
秦姝静静落座于方才许青霄的位子上,没说话。
许青霄心中打鼓,又回想着刚刚事发?前,李纪讲述的前段时间殿下是如何?与?他?沆瀣一气的,是如何?助他?脱离孙党的...倘若李纪随军是殿下的安排,那他?想做的事说不定也是殿下授意呢?
如此想着,青霄壮着胆子抬首道,“殿下,就在刚刚,叔孙建逃出生天,不见踪影,事发?前只有谢老将军见了他?。属下虽相信谢老将军为人,却不得不派人将他?请过来,谢小将军却...”
说到自家将军,谢氏旧部的将领顿时顾不得在秦姝跟前的礼数,愤恨叫道,“哪里是请过来!那李纪的原话是将人即刻收押!我家老将军乃三军主?帅,在大?局未定时,何?人有权利如此对待我家将军!即便许将军您战功赫赫,也不能如此犯上!”
秦姝原本?还面如寒霜,听到谢氏将领提到李纪,表情才宛如崩坏,那是一种极其不解又极其好笑的神情,直言问道,“李大?人想要收押老将军,干你何?事?”
许青霄:“啊?”
啊?他?们和李纪不是一个阵营?
秦姝目光定定,宛若利刃般要射穿他?的身体。
许青霄顿时心如刀绞,抬首望那李纪,其人回避着他?的目光,正?垂下头一副不知情模样,气得许青霄朝着秦姝狠狠叩几个头,心中认栽,“是属下糊涂,一时昏头!以下犯上之过,治下不严之过,属下甘愿领罚!求殿下不杀,给属下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纪啊李纪,于自己帐下徘徊了这半个晚上,竟都为了要借他?许青霄的势,让他?背下这番过错!万一殿下晚来些,万一自家部将与?谢氏将领起了兵戈,军心大?乱,他?万死难辞其咎!
小人!
以旁人看,正?座女子一双凤眸狭长,向下盯着那叩首的大?将军,那样上位者?的威压,带着原本?的怒意,不出所料是要琢磨着如何?严惩。许青霄座下的那些许将士们早已跪地垂首,屏住了呼吸,奢望着能有些许转机。
“不杀?”那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于深渊中流转,“闯了大?祸,你还敢...”
“嗝。”
右手边的人打了个饱嗝,终于肯抬起头来拍拍肚子,“十几日了,这是我吃的最饱的一次。青霄将军帐中厨子,甚好。”
“谢行周!”
男子不紧不慢的起身抱拳,阻止上座女子继续炸毛,“殿下,末将方才实?在太饿,对部下管教不严,请殿下责罚。”
秦姝甩了个白眼,不冷不热的呛声?,“你倒是挺会为许青霄开脱?”
“无心之失,但有罪当罚,我二人皆是,谈不上开脱。”
秦姝望着站在那不卑不亢的男人,他?肯这样担责,自然是帮了她极大?的忙。军中人一向鲁莽,动武之事也是可大?可小。若是许青霄一人犯错挑动两方将士敌对,那必然是大?罪;可若是两个将领起了争执,事后又都不计较,那就无需处理太过,免得适得其反,引起下面人心中的不满。
秦姝稍稍斟酌,才道,“既二位将军诚心知错且还未酿成大?祸,此事便从轻处理。为正?军法,罚一人三十军棍。临出征前本?宫已得陛下亲封监军,监军之令,想必还是可以惩治两位将军的吧。”
两边部下同时长舒一口气,哪敢不亮声?应答,“谢监军不杀之恩,多谢监军——”
谢行周走出列来,于青霄身侧沉膝俯身,叩拜谢恩之余,不忘偏头望向还禁不住发?抖的许青霄,被注意到后回致以一个安心的淡笑,唇角上扬,目露流光,颇有少?年人得意之色。
许青霄愣愣地随之弯弯唇角,反应过来又开始继续痛恨那李纪小人。
“都起来吧,军法也容后再?执行。叔孙建那边,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