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毛帅文龙
太岳轿行动迟缓,朱由检的一百多人却已飞奔入津。
天津巡抚黄运泰是个老人,他出现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其年纪吓了朱由检一跳。
黄运泰是万历十年的举人,万历十七年中进士,然后做官三十八年,他今年已是八十五岁高龄。
朱由检怪自己事先没有做功课,他看身边的袁可立,这种情况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袁可立附耳说道:“黄巡抚不止是天津巡抚,同时挂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头衔。去年七月,辽东战事紧张,任命他巡抚天津,负责海防与钱粮供应事宜。”
黄运泰走路颤颤巍巍,说话也是哆哆嗦嗦,朱由检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他说毛文龙已经提前一天赶到大沽口。
不过,此人带了一百余艘大小海船,大概有万余人的队伍。
朱由检没当回事,毛文龙一定是想让朕检阅他的部队,朕也正有此意。
刘文炳提醒道:“咱们的人还在后面,不如将毛文龙叫到岸上会面。”
朱由检知道他是好意,却想都没想给拒绝了。毛文龙深入敌后,被女真人阻隔在鸭绿江畔,他可以提意见、发牢骚,甚至于威胁朝廷,但没有造反的理由,更缺乏造反的条件。
好比是母乳喂养的孩子,朝廷便是他唯一的奶源,一旦失去供养,他会立刻饿死。
朱由检宣布,立即从大沽口登船,在海面上与毛文龙相见。
他有些兴奋,大明朝的牛人见得差不多了,毛文龙是他非常期待的一个。
在崇祯年间,袁崇焕、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杨嗣昌都曾走上前台,放射出自身璀璨的光辉。
但毛文龙的经历更为传奇,他孤悬海外,后世有人称他为英雄,也有人恶毒的攻击,但他就是他,完全不一样的烟火。
在黑压压海船之中,朱由检只带袁可立、刘文炳以及护卫乘船而来,反而把毛文龙惊住了,他急忙驱动旗舰迎上前,登上皇帝的帆船。
“左都督、平辽总兵官、皮岛总督毛文龙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文龙在甲板上行跪拜礼,朱由检走出船舱,注意打量着他。
此人体型并不是太强壮,但是精神头非常足,两只眼睛很大,似乎一直瞪着眨都不眨。
而且,他也不像其它将领顶盔带甲,身上穿着的是皮甲,缝隙处露出里面的貂皮。
朱由检示意他起来说话,问道:“看毛帅穿着,皮岛已经寒冷如斯?”
毛文龙点头应道:“皮岛在鸭绿江畔,那里海风很大,天气比周围都要冷一些。不过,今年不同于往年,还不到十月呢,已经三场雪过去……”
“岛上官兵和民众如何?”
“臣……”
毛文龙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臣斗胆上疏《五不平事》,皮岛深入敌人后方,军卒粮饷远少于关宁军,又接收大量从女真逃难来的百姓,生活何其困苦!”
“朝廷军饷不是补发了吗?”
毛文龙是个武人,说话比文士直接,毫不隐瞒的说道:“朝廷只给两万人的饷银,而皮岛官兵两万八千人,加上家属,以及逃难来的百姓,总计人数有十七八万。
原本还能做些买卖补贴,陛下又令过往船只必须经觉华岛查验,这条道一旦被封死,百姓衣食没有着落,都在忍饥挨饿。”
朱由检接到毛文龙的《五不平事》,认定他说的肯定有道理,但这样与关宁军相互攻讦不太好,当即断了他的财路,算是给点教训。
现在听毛文龙一说,似乎受影响最大的是百姓。
“朝鲜那边不接济你们吗?”
“回陛下,自从春天时女真人派贝勒阿敏讨伐朝鲜,朝鲜国王与女真签订协议,承诺不再向东江提供粮草。
今年到现在,朝鲜给我们十万石粮食,并拨出部分土地用于流民安置,解了燃眉之急,却远不够百姓所需。”
“听闻以前是用船只运到山东、浙江等地安置。”
毛文龙叹口气,地方官员不愿接收,大明朝也没有那么多土地,难矣!
朱由检指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船只,问道:“毛帅大军齐出,是想让朕观摩,还是阅兵?”
毛文龙听皇帝话里有话,再次跪倒在地,“回陛下,女真人偷偷造船八十二艘,意图在海上与大明对抗。臣率领舰队袭击他们的港口,将八十二艘船只全部烧毁,以此作为给陛下的见面礼。”
朱由检相信他是真话,不过呢,也不能否认毛文龙有异心。
朱由检示意他坐下,朕既然来了,袁先生也在,咱们好生说道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毛文龙有些恍惚,皇帝竟然坐在甲板上,屁股下面只有个垫子,大臣袁可立是他的老领导,陪同坐在一边。
毛文龙听话的坐在两人对面,竟有些局促不安。
袁可立先开口,“陛下,莫要怪毛帅。此人毛病不少,他在前两年的奏疏里,还弹劾微臣贪墨军饷呢!”
毛文龙急道:“后来查清了,一场误会。”
朱由检问:“袁先生做过几年登莱巡抚,负责东江与关宁军的粮饷供应,这贪墨军饷之事可否属实?”
袁可立说话有顾忌,毛文龙就直接得多,“东江两万八千名军卒,朝廷只给两万人的军饷。而关宁军有接近十二万人的军饷,实际兵员只有不到六万人,一半的军饷被各级将官侵吞。陛下若是不信,可清查辽东军的人数,也可派人查我东江军的人数。”
朱由检道:“朕看过户部历年的军饷发放,东江每年在三十万两左右,关宁军需要四百多万,两者差距明显。”
毛文龙激动说道:“这便是末将的不满之处,东江军在敌后骚扰,不止生活困苦,还需经常深入到敌方城下,每次行动都要翻越几个山头。
而关宁军无须出城,只需坚城利炮固守,凭什么他们军卒每月一两八钱,而东江的军卒只有一两?
凭什么他们领十二万人的军饷,只有不到六万人分,而东江近二十万军民,还有无奈安置在朝鲜的几十万百姓,却只有两万人的军饷,粮食还要找朝鲜人讨要?”
关宁军有各种福利,该穿皮袄了发皮袄费,冬天冷了给炭火费,夏天热了给降温费,每逢节日还有封赏,守在城墙不出来一样功劳不少,女真人一有将领去世便是他们的大炮给吓的,讲不讲理?
不止是钱饷,还有军粮,他们索要这么多的粮食,不到六万的军卒根本吃不完,要么堆放在觉华岛任其腐烂变质,要么私自卖给蒙古人、朝鲜人,甚至女真人。
而皮岛的百姓却衣不果腹,时常陷入与饥饿的抗争,年景不好时会成批成批的死掉,这难道公平吗?
朱由检看了眼袁可立,你先来,朕殿后。
袁可立说道:“毛帅,老夫算不算你的恩人?”
毛文龙直言道:“袁大人对末将有知遇之恩。”
“那么,正值多事之秋,你是否应替陛下分忧解难?而不是心怀二意,竟然陈船于海上,难道是向陛下示威吗?”
毛文龙被迫爬起来再次下跪,末将不敢了!
“陛下有容人的海量,太监徐应元是魏忠贤安插在身边的奸细,陛下饶恕了他,令其继续督建顺义皇庄。
太监刘若愚是魏忠贤心腹,陛下爱惜他的才能,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升任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还有咱们的天津巡抚黄运泰黄大人,他在魏忠贤同谋的名单中,陛下可能自己都忘了,因为黄大人年事已高,而且并未犯太大的罪过,直接划掉没有怪他。”
毛文龙磕头说道:“袁大人不要再说,末将知道错了。从此以后,末将誓死追随陛下,绝不敢有二心。”
朱由检见毛文龙明确表态,似乎到了该安抚几句的时候,“毛帅,饷银还是两万人,不过每人可以提升到一两二钱。至于粮草,朕管够,百姓需要吃多少,朕便派船运多少。不过呢……”
不过什么?
“皮岛只留军卒和他们的家属,军卒人数以两万为宜,只选精兵强将,老弱病残全部交给朕。”
毛文龙听明白了,皇帝让他精简兵卒,保留两万人的建制,而且足量供应这些军卒及家属的粮食,剩下的人全部用船只运到关内。
毛文龙有些担心,“此前运往山东、浙江百姓都不甚顺利,两地的官员也是为难,他们没有空闲的土地分给这些人。”
“马上就有了!”
朱由检喃喃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毛帅,你尽管将百姓运到天津,朕会让黄巡抚先行赈灾,最迟到明年开春,田地、房舍、耕牛全部到位。莫说是几十万,就是几百万,到时候也能安排。”
毛文龙不知皇帝有什么好办法,袁可立大概能猜到,但是隐隐有些担心,若是全天下的朱姓藩王都反了,朝廷有信心全部荡平吗?
即便能够取胜,恐怕大明朝要狼烟四起,到时候满目疮痍,并非一件好事。
这时,太监王德化登船禀告,“福王那边行动了,已经接到几份密报,各路藩王的统一行动时间是九月朔日,也就是后天。”
朱由检似乎根本不在意,招呼毛文龙,“东江之事甚为重要,朕要和你详细讨论,有几点一定要交代。此外,明日郑芝龙该到了吧,到时候黄立极、刘若愚等人赶到天津,我等在海上举办宴会。”
袁可立见皇帝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亲王叛乱是别人的事,他并不关心。
朱由检不忍瞒着老先生,透露道:“我等暂且不要行动,黄立极和刘若愚未到,朕如何发布诏旨?孙承宗和阎鸣泰未到,朕也调不动军队。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行动早了吓到那些藩王,他们若是不举事,朕以何理由杀他们的头,抢他们的地?”
毛文龙暗自感叹:原来是要用藩王的土地安置流民,皇帝够狠的,连本家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