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谈(1 / 1)

寒舟渡 燕识衣 2748 汉字|11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7章 夜谈

  卫凛迎着祁王警惕的目光, 淡淡道:“王爷可是想让般般助你,将部下扮作太清观天师,于灯节当日, 向皇上进奉灌满火油的天官仙灯?”

  祁王的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

  卫凛继续道:“不论王爷作何打算, 我已遣人彻查太清观,收缴不明火油。”

  祁王闻言猛地站起身,一双虎目紧紧逼视向他:“你这是何意?要与本王为难不成?”

  “不敢。”卫凛神色不改, “只是想问一句,王爷如此行事,心中有几分胜算?”

  祁王冷哼一声,音色发寒,“本王筹谋已久, 若无闲人碍事, 胜算至少八成。”

  皇帝崇道,每逢上元灯节,道家天师于午门外开设大醮, 取“十五元夕, 天官赐福”之意, 向皇帝进奉天官仙灯。

  午门楼下架设鳌山灯,楼上设御座彩棚, 皇帝亲自点亮天官仙灯,再由皇子宗亲挂去楼下灯架,添作彩头,以示山河安定, 天家与民同乐。

  “本王命人预备的都是烈性火油,只要萧珉点燃灯芯, 立时便会有大火爆燃,于顷刻间取他性命,绝非难事。连同萧旭那个小畜生,本王也一道送去给他作伴!”

  “王爷果然早有计较。”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彩棚设在城楼之上,臣工官眷列坐帐外,唯有皇子伴于御座左右,如此,只伤他们父子性命,最多烧毁楼上几间殿阁,亦不会牵连楼下观灯百姓。”

  祁王凉凉道:“不错。”

  “那敢问王爷,事成之后,该当如何复践大位?一旦被三法司查出牵连,便是有遗诏,又如何还能让人信服?”

  祁王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他此来京城,便是要了断当年恩怨,为长姐,为北境数万将士报此血仇,那一座座牌位,就是一座座山,这十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无一日可安寝。

  只要萧珉父子死绝,谁来坐那个位子,他不在乎。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那些都不重要。

  唯有一桩要紧,那便是,萧珉必须死。

  卫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静静问道:“为王爷运送火油,又暗中部署的,都是当年北军旧部,如此大逆之事,王爷当真要让他们一道冒险搏命?”

  祁王神色慨然,“他们不仅仅是北军旧部,更是本王过命的兄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能亲手为同袍报此血仇,唯有痛快,又有甚好怕?”

  “那般般呢?”卫凛的眸光冷了下来,声音发紧,“是王爷把她带到这动荡的京城来,又作此番筹谋,王爷可曾想过,她要如何平安脱身?”

  祁王微微一顿,调开了视线,“般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会护她周全。本王早已安排好,会在动手前送她出城。”

  沉默片刻,祁王看向卫凛,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心中记得惦念般般,这很好。”

  “只是我与萧珉之间,必有一死。便是你收缴了火油,意欲阻我,本王也会另寻他法,断不会善罢甘休。”

  卫凛喉结滚了滚,平静抬眸,“所以王爷此次入京,只是要和皇上拼个你死我活?”

  祁王眉眼间一片坚毅,“正是。”

  卫凛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刀刃:“王爷身负先帝遗命,本当正位大统,为朝廷清明政治,如今却只想手刃萧旭父子一泄私愤,甚至不惜为此,背上一个弑兄杀侄的万世恶名?”

  祁王浑身紧绷着,沉默。

  “假使王爷顺利事成,萧旭父子就这般轻易死了,王爷又牵扯进逆案,他们当年对北境犯下的罪行便会被彻底掩埋,日后史书工笔,甚至不会留下他们半分罪名。”

  卫凛凤眸泛寒,语气渐急,“更何况,皇帝身死,王爷涉逆,朝中无人承继大位,局势必定动荡,王爷就不怕各地藩王异动,瓦剌趁机南侵?还有那些被诬贪功冒进、勾连瓦剌的征北军,若无王爷,他们身上污名,又有何人能来洗雪?!”

  知他句句有理,却也字字诛心,祁王再按捺不住,神色也变得悲愤,“萧珉多年来一直防备于我,今朝既传我入京,势必不会放我活着离开,他早已坐稳龙椅,本王空握遗诏,又有何用?能撼动京城大局么?”

  “难不成要本王干脆从庆阳起兵?兵戈一起,死的人只会更多,战火涂炭,瓦剌觊觎,那本王所为,与当年的萧珉又有何分别?!本王若不行此险招,大仇又该如何得报?”

  静默一瞬,卫凛再度开口,眼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眉目间的神色,“王爷有所不知。如今京城局势看似复杂诡谲,但只需一枚棋子,便可撬动整张棋盘。”

  祁王闻言一顿,“什么棋子?”

  卫凛缓缓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至极:“我。”

  祁王拧眉不解,“何意?”

  “我便是那枚棋子。”

  卫凛定定地看着他,凤眸里倒映着烛火,隐隐跃动。

  “我愿为王爷手中刀,杀尽此间不平事。”

  祁王一怔,迟疑着开口:“你有何打算?”

  “我已有安排。”卫凛放平了声音,淡淡道:“王爷离京之前,萧旭必反。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祁王沉默良久,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渐渐凝重,“你与般般虽有些情分在,但毕竟相识日浅,般般年幼纯稚,一时被人哄骗也不无可能。此等生死大事,空口白牙,让本王凭何信你?”

  默了默,卫凛道:“还请王爷借纸笔一用。”

  祁王没有反对。

  卫凛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用左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又签了花押,而后提起纸张,示给祁王看。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祁王眸光震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是你?!”

  “是我。”卫凛点头,轻扯了下唇角,“不然王爷以为,凭何能逃得过锦衣卫暗探的眼睛?”

  祁王心下有如惊涛翻滚,这笔迹和花押,近五年间他看过无数次,断不会认错。

  这些年,他为了自保,一直在暗中训养私兵,萧珉也始终不曾放下戒心,时常派锦衣卫暗探四处查访,可每每京城有新下的暗桩,他都会提早收到消息,让他早做防备。

  原来这几年间,给他递信的人,都是卫凛?!

  “为什么?”祁王目光闪动,开门见山地追问:“你究竟所求为何?我曾听般般说过,你家中含冤获罪……五年来,你一直相帮本王,只是为了向萧珉报父母之仇,还是亦有别的所求?”

  卫凛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除此之外,确有一事相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册,上前递给祁王。

  “这是当年征北将军卫清昀麾下,因贪功通敌一案遭受牵连的所有部下及其家眷的名册。那些部将获罪后,家眷被充军、流放,散落各处,时日已久,其中有些亡故,亦有些失散。”

  “如今尚在人世,我还能寻到的,连同外嫁女在内,共计一百七十六人尽皆在这名册之上,家住何方,生辰年月,样貌形容皆有细载。还望王爷日后御极,可以还那些部将以清白,对他们的家眷多加抚恤。”

  祁王愕然失语,指尖发颤,低头翻看手中名册。

  客舍里烛火静静燃烧,空气中只有纸页颤动的轻响。

  夜深人寂,寒月出云,银辉斜斜透过窗纸,倾泻而下。

  卫凛仰起脸,清寒的月光散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在诏狱中,父亲含泪对他的嘱托。

  要他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要他莫困于仇怨。

  他已尽力去做了。

  他的家仇可以不报,但他的父亲兄长,还有那数万万将士,不可以于史书中蒙冤后世。

  后人随意读过的轻飘飘几个字,背后却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活生生的淬骨血泪。

  生前含冤衔恨,死后总该有人还他们以清名。

  为此,他虽死亦无惧。

  祁王翻看过名册,喉头微有些发哽,“你只求此事?”

  卫凛颔首,“是。”

  “倘若立下功劳,你不想和本王求娶般般?”

  卫凛淡笑了一下,“若有来日……求娶她自当以我真心,而非挟功相换。”

  祁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冷玉般的青年,好半晌,忍不住叹了一声,“以身为棋,你就不怕死么?”

  卫凛神色平静,坦然道:“如王爷所言,心愿得偿,唯有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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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入了锦衣卫,下定决心作如此谋划,他便知晓,自己早晚必有一死。

  这也没什么,他手上沾的孽债多了,本就该还。

  只不过,现在有了般般,他想活着,不论前路还有多险,他总要为了她,活下去。

  那样好的姑娘,若不能与她共白首,他不甘心。

  想到般般,卫凛心口微热,唇角轻轻勾起,眉眼间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

  安静半晌,他复又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如今这朝廷,国库亏空,帝王多疑擅权,文臣党争,武将惧死,若想肃清乱状,唯望得一赤诚清正之明君。”

  “今日与王爷言谈许久,只想请王爷留此有为之身,待来日,还政治以清明,予天下以长安。”

  说完,他后退半步,撩袍跪下,向祁王郑重行了一个臣礼。

  空气一时安静,客舍中烛火轻摇。

  祁王低头,看着眼前这玉竹般挺拔俊秀的青年,心中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此前也在京中见过卫凛几面,只是不曾有过往来,亦不曾有过交谈,遥遥望着,只觉此人虽生得丰神俊朗,可气度却冷沉淡漠,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凛冽寒刀。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青年,他不是杀人刀。

  他是君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