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偷见
今岁京城多雪,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亮初霁,院中的金丝竹被落雪沉沉压弯, 时不时传来几声积雪滑落的闷响。
书房里熏香袅袅,卫凛坐在桌案后, 长指将一根通体细腻油润的白玉簪轻按在架上,雕琢完最后一刀。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若按缇骑飞鸽传来的消息, 算算脚程,明日,祁王和般般应当便能入京了。
这根玉簪,正来得及送予她。
正仔细端量着还有何处不足,长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 有新线报。”
卫凛应声,“进来。”
长廷推门入内,脸上带着笑:“主子。”
见他心情不错, 卫凛问道:“怎么, 已将火油的来路去向查清了?”
长廷笑意登时僵住, 脸上带了几分羞惭:“属下无能,这个……暂还未能摸清。偷运火油的那伙人绝非寻常家仆护院, 瞧着倒像是军中出身的斥候好手,极其擅长遮掩踪迹,我带人跟了几次,最多, 最多……跟去城门附近就再寻不到了。”
卫凛沉吟着“嗯”了一声,“无妨。若是再寻到踪迹, 我亲自去查。”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他,“还有何事?”
长廷的眼睛亮了起来,语调不由轻快几分:“主子,是好消息,郡主和祁王就快到了!一行人打算在京郊二十里外的驿站暂住一晚,明日便能入城。”
虽然早有预计,也没甚偏差,可乍一听到确切的消息,卫凛仍是不自觉地勾了下唇,眉眼间也温和下来。
原本怕京城局势动荡,她来会有危险。
但既然已经来了,能再见一面也很好。左右有他在,必不会让她有事。
停顿片刻,长廷略有些迟疑,再次开口:“只不过有一桩事,稍显得奇怪些。王爷走到差不多离京城还有七十里的时候,也不知为何,竟与护卫半路分开了,只和郡主做了乔装,暗中去了趟京郊的太清观。”
卫凛眸光蓦地一顿。
上元灯节,京郊,太清观,鳌山灯。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卫凛站起身,迅速下令:“去将府门外盯梢的人引开,一个都不能漏,我要立刻出城。还有,叫上玄午青松随我一道,挑最可靠的人手,有要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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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京郊驿站中,屋舍灯火通明。
明日便要入城,祁王用过晚膳,便召集了同行的家将商议护卫值守之事。
沈妙舟歇在隔壁。
原本祁王并不答允她同行,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又在见过她的易容术之后,祁王总算松了口。
其实她心里清楚,皇帝一直在提防她祁王舅舅,如今皇帝身子越发不好,还闹出了遗诏的事,这一回必不会轻易放她舅舅离京。
她既担心舅舅的安危,又想念卫凛,更何况,她还要为爹爹和阿娘报仇,怎么看,都是该当出一份力的。
旁的不说,起码她精熟易容之术,若是遇到什么危急难以脱身的状况,说不定便能帮上大忙。
来京的路上,为了不耽误行程,她没有乘马车,一路和众人骑马而行,十来天的路程熬下来,两条腿又酸又软,整个人累得都快要散架了,晚间用饭的时候也没有胃口。
白日里还和祁王去了趟半山腰的道观,现下躺在榻上,又累又饿,想去庖厨寻些热乎吃食,可又疲乏得不大想动。
偏偏柳七还在和祁王议事,没人能供她差使。
正磨蹭着,不知从何处漏进来一缕夜风,嗤一声轻响,吹灭了桌案上的小油灯。
屋内霎时落入一片黑暗。
无端端地让人心慌。
沈妙舟愣了一下,终于不甚情愿地起身下榻,趿着鞋,想去重新点亮烛火。
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身前窗棂忽地一动,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纵身而入。
有刺客!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跳,身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来不及喊人,立刻摸出腰间的乌头针,扬手朝刺客的方向掷去!
不料那贼人身手极好,一个旋身,尽数避过,又顺势向前一跃。
眼见不是对手,沈妙舟心神大骇,正要张口喊人,然而眨眼之间,贼人已经闪身到近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揽进怀里,低低道:“般般。是我。”
脸颊擦过一片冰凉柔软的衣襟,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缠着几分冬夜风雪的清冽凉意,一瞬包拢住她。
身上紧绷的那根弦猛地松了,沈妙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到,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带着卫凛双双倒在了榻上,脑袋险些撞上坚硬的床板,还好有他的手掌护着。
沈妙舟心有余悸地抬起头。
屋外月光倾泻,折射的清淡雪光透过窗纸,落在榻前,堪堪映亮他的眉眼。
不是卫凛还会是哪个!
心脏还在狂跳,呼吸急促,一阵阵后怕涌上来,沈妙舟气狠狠地一口咬住他肩头,含糊着抱怨,“怎么不走正门呀,做贼一样,吓死我啦!”
卫凛疼得闷哼一声,却并未避开,任由她咬,只是揽着她的那双手臂越发用力,像要将怀里的人紧紧嵌进身体一般,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低低道:“屋外有值守护卫。”
呼吸缓了缓,重逢的欢喜不住泛上心头,沈妙舟回过神来,松了口,稍稍退开些许,仰脸看向卫凛。
四目相对。
卫凛眸色漆黑,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笼在目光里。
沈妙舟一瞬就笑了,唇边绽开小小的梨涡,乌润的杏眸里漾满笑意,抬手环住卫凛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蹭,“你怎么来啦?”
怀里的身子馨香柔软,带着一种独属于她的气息,缭绕在鼻间,仿佛这些时日的思念忽然便落到了实处。
胸腔里很满。
卫凛低笑了一声,抬手扣住她的后脑,轻吻了吻她的耳尖。
沈妙舟心里软乎乎的,忍不住也仰起脸,去吻他的喉结。
唇舌温热柔软,喉结峥凸硬朗。
昏暗的客舍里,湿热的呼吸缠绕着,有如春潮带雨,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快,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敲响——
“般般!房里灯烛怎的熄了?你可还好?”
屋里的两人顿时僵住,视线相对。
门外是祁王。
他刚安排议定了京中的诸多事宜,忽然想起般般晚间没怎么吃东西,想来问她饿不饿,就见屋子里一片漆黑,隐隐还听到一些窸窣的响动。
祁王眉心一拧,当即便觉得不对。
“般般?你若无事,便应个声。舅舅不放心。”
他一面敲门说话,一面转头看向护卫,示意他们小心靠近,堵住门窗,随时准备入内救人。
卫凛听见屋外放轻的脚步声,眉心微蹙,正要起身,却被沈妙舟一把按了下去,又捂住了嘴。
一片轻飘飘的衣袖从脸上扫过,拂来一阵馨甜的气息,卫凛定在原处,没有再动。
“舅舅?”沈妙舟假装刚被唤醒的模样,声音糯糯的,犹似带着几分睡意,“灯烛大约是被风吹熄了……我没事的,舅舅也早些睡罢。”
祁王迟疑的声音在外响起,“当真?”
沈妙舟嗯了一声,起身下榻,去桌案前点燃小油灯。
见屋子里透出些昏暗的光亮,祁王心中安定了几分,扬手撤走窗下护卫,又切切叮嘱道:“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直接喊我。”
沈妙舟老老实实地应好。
竖耳听着门外的人走远,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拖着步子回到榻上。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道:“郡主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有大将之风。”
他还笑!
弄得她这样心虚,还不是都怪他,做贼一样,半夜从窗户翻进来。
像什么似的……
连忙止住发散的思绪,沈妙舟耳根烧热,黑白分明的杏眼抬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卫凛却看着她笑,黑眸中满是细碎柔光,映着昏黄灯火,又仿佛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没来由地,沈妙舟的心脏骤缩了一下。
卫凛忽然抬手,将她圈进怀里,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脊背,低声道:“你先睡,我还有事,需得去见王爷一面。”
沈妙舟愣了愣,仰脸去看他,“什么事呀?”
卫凛眸光微顿。
须臾,喉结微微一滚,他平静道:“京城里有值得提防之处,还需说与王爷知晓。”
听他这样回答,沈妙舟没有多想,只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祁王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漱过后,护卫忽然来报,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有一人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姓卫名凛,前来求见王爷,您可要见?”
祁王微微一怔,目露警惕之色。
这个时辰,卫凛怎会突然出城来这驿站,难不成,方才般般屋里当真有人,其实就是他?
祁王转回身,眯了眯眼,“让他进来。”
不多时,卫凛由护卫引着,走进屋内,向祁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祁王审视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身形如松似竹,剑眉俊目,当真一副好儿郎模样,怪不得般般会喜欢。
单论样貌么……长姐若还在世,大抵也会满意这个女婿。
只不过,他这态度虽还算端稳,却既不自称“晚辈”,也不自称“臣”,这倒是有些让人猜不出来意。
“不必多礼。”祁王看着他,不冷不热地开口,“卫指挥深夜来此,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想学那轻浮浪荡子的行径,夜访姑娘住处罢?”
卫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静道:“确有一桩要紧事,需与王爷详谈。”
祁王随意道:“何事?”
卫凛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上元灯节将近,城中以防火为第一要务。火油性烈,还望王爷,慎重取用。”
闻言,祁王神色一变,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