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事发
事已议定, 卫凛不再多说什么,向祁王告了辞,转身走出客舍。
刚一出门, 就见沈妙舟站在廊下不远处,正朝他望过来。灯火晕黄, 轻轻笼在她的脸上,眉目模糊着,看不清神色。
只一眼, 卫凛便生出直觉来——她不大高兴。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卫凛心一紧,朝她走过去,“般般。”
沈妙舟站在原地,见他过来,明澈的杏眸抬起,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应声。
方才卫凛一离开,她便发觉哪里有些不对。
从前知道他要回京时,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 可她并未深思, 原想着他要挑动萧旭父子的矛盾, 虽然险了些,但只需多加小心, 暗中行事并不算难。
直到方才听见卫凛对她舅舅说的话,什么“棋子”,什么“若有来日”,那种不安的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沈妙舟一瞬便明白过来。
卫凛是早就算好了, 把他自己当做棋,当做饵, 当做萧旭的破绽,去逼萧旭无路可走不得不反。
他哪里是不怕引火烧身呀。
他分明打的就是引火烧身的主意!
卫凛走近,又唤了一声,“般般?”
沈妙舟仍旧没应。
值守的护卫早已被清走,小院中一片寂静,连廊下偶尔卷过的簌簌夜风都显得聒噪。
见她一直不说话,卫凛心中渐渐有些发凉。
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可她有多聪慧机敏,他再清楚不过。
朦胧的光影里,沈妙舟唇角紧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方才你和我舅舅说的话,我听到了。”
卫凛眸光一顿。
“你与我说实话,要逼反萧旭,你也会被牵连进去,对不对?”
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满是倔强。
卫凛沉默了下,终究说不出骗她的话,艰难地点头承认,“是。”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便红了,话音里也带出几分哽咽,深藏的委屈压都压不住,“你们都这样待我。”
“十年前,阿娘她抛下我,战死在北境。和我一起的玩伴,她们都有阿娘,独我没有。”
“后来爹爹也扔下我,走了一趟大同,险些丢掉性命,至今重伤未愈。”
“他们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大义,所以我连怨都不能理直气壮,可是我委屈死了……”
“现在,为了大局,我又要眼睁睁地看你去送死,是么?”
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咬紧了唇,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引得卫凛心中一阵抽痛,仿佛被她狠狠攥紧了心脏,牵扯得肺腑处处生疼。
卫凛再也忍不住,抬手将她摁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一般紧紧锢着,脸颊贴着她的发顶,颤声道:“不是。”
“我不会去送死。”
卫凛喉咙微哽,哑着嗓音解释:“我不瞒你,若想做成此事,我大抵要被拘禁一段时日,会吃些苦头,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答应过你要惜命,没有你的允准,我不敢死。”
“般般,信我。”
沈妙舟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早就想好了。”
“……是。”
明知答案,沈妙舟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沉默一霎,温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珉一脉早已坐稳朝廷,要想改换乾坤,这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是啊,舅舅他们不必再冒险,天下也不会起兵戈,一切的纷争都将在皇城内彻底平息。
唯一的代价,只有他的安危罢了。
沈妙舟心里满是酸涩,压抑着呜咽,“我要你好好活着。”
“卫澄冰,我要你好好活着。”
“嗯。”卫凛轻笑了一声,手臂收紧,长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郡主有命,臣无有不从。”
沈妙舟被他紧紧锢在怀里,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轻轻嗡鸣,仿佛在她心头震颤,带起一丝丝麻痒,却怎么也抓不住,摸不到,让她心中越发空落。
卫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掌心一片湿热。
“不哭了,嗯?”
不知过去多久,沈妙舟点了下头,声音发闷,“嗯。”
她吸了吸鼻子,从卫凛怀里抬起头来,眼睫湿漉漉的,带着些鼻音,问他:“我给你系的佛珠呢?”
卫凛勾唇,抬腕给她看。
瞥见那绳串还好端端地系在他左腕上,沈妙舟这才满意了些,唇角轻翘了一下。
见她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院子,“过来。”
刚刚哭过,沈妙舟脚下虽跟了上去,脑中却还有些发懵,“做什么?”
卫凛低头看她,双眉微皱,“眼皮哭红了,需得冷敷,否则明日怕是要肿。”
走到院中的那棵桂树前,卫凛抬手,拢起树上干净的落雪,收进掌中反复搓了几下。
“般般,闭眼。”
沈妙舟听话照做。
卫凛将化过雪的掌心轻轻按敷到她眼皮上。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清冽的凉意夹着些许湿润的触觉,覆在哭过后微微发热的眼睛上,很舒服。
黑暗中,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沈妙舟忽然想起那次偷进卫凛值房,拿金丝笼诓他,他吃了瘪,又团了雪球让她握着。
那时候卫凛还是一副又凶又冷的模样。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沈妙舟忍不住破涕为笑。
忽有夜风从院中穿过,桂树枝桠轻轻颤了颤,细雪簌簌而落。
卫凛也勾了勾唇,抬手拂去沾在她鬓边的碎雪,低声道:“走吧,夜深天寒,送你回屋。”
地上的落雪没有积实,踩上去松松软软,发出咯吱的轻响。
走到廊下,卫凛松开了手,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回去罢。”
迟迟地,沈妙舟闷声应了下来。
她朝屋门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转过头,冲卫凛扬起小下巴。
“三月三,上巳节,你要陪我去祓楔踏青。”
“好。”
“不许失约!”
卫凛轻哂,“不失约。”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徒增难过,沈妙舟咬紧了唇,转身正要推门,听见卫凛在背后唤她:“般般。”
她强压下眼中的热意,回过头,“嗯?”
卫凛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笑了,“无事,早些歇息。”
沈妙舟进了屋,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冷风呜咽,带着寒意刮过面颊。
卫凛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转身走出驿站。
处理干净祁王在太清观留下的痕迹,时辰已近天明,卫凛回城沐浴洗漱后,去了趟灵泉寺。
知客的比丘尼认得他,没有多问,念了一声佛,比手引他入内。
寺中僧尼在做早课,诵经声声,庄严肃穆。
卫凛径直去了西侧殿。
殿中空无旁人,四角燃着长明灯,光线仍旧晦暗,正位供奉地藏王菩萨,两侧是一排排整齐而列的往生莲位。
摆在右侧角落里的,是一座无名无字的往生牌。
牌位前的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剩的香根。
沉默一霎,卫凛取了三柱香,在烛台上点燃,立进香炉,而后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刚站起身,静尘师太从殿外走了进来,“二郎,你怎来了?”
卫凛颔首还礼,“师太。”
“我来给兄长上柱香。若无意外,再过段时日,这座往生牌也可刻上他的名姓了。”
静尘师太眸光一颤:“你已预备好,要走那一步了?”
“是。”
“二郎,执念太深,不若放下。你父母兄长……必不愿见你如此冒险。”
闻言,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师太在此静修十年,又何曾放下?一直唤我‘二郎’。更勿论,我一凡世俗人而已。”
“倒是师太,”他抬眸看向无字牌位,淡淡道:“若兄长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师太如此了却余生。”
静尘师太攥紧了手中佛珠,默然不语。
说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卫凛神色温煦了几分,“待日后,兄长污名得雪,师太若是还俗,还请来饮我一杯喜酒。”
静尘师太一时讶然,迟疑着问:“可是当初中毒的那位姑娘?”
卫凛不自禁笑了,“正是她。”
看着他的神色,静尘师太忍不住生出悲悯之意,声音微微发颤,“二郎,你心中既有了牵绊,还非要行这样的险路么?”
卫凛立在浅浅的光束中央,眸中映着殿内幽晦的烛火,“是。”
正因心中有了牵绊,有些事,才更要去做。
她曾说过,虽有菩萨低眉,却也要有金刚怒目。
这世间浊浪汹涌,妖魔横行,那便由他做怒目的金刚,造杀孽,背业障,让她去做低眉的菩萨,积功德,成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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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宫东暖阁。
红罗炭烧得正旺,丝丝热意弥漫开来,皇帝倚靠在暖炕厚厚的引枕上,眉心紧蹙着,吩咐刘冕给他按揉两鬓的穴位。
今日祁王入宫觐见,让他心中狠狠憋了一股郁愤之意。
眼瞧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枯枝残烛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个最让他嫉恨的弟弟却正当男子健壮之年,健硕英武,两相对比,叫他如何不愤恨?心中简直如同火焚油煎,刚到晚间便又牵动了沉疴,咳到方才刚刚止息,甚至又咯出血丝。
身上越不舒坦,心中愤懑便越盛,渐渐逼生出一股狠意,皇帝忽而睁开眼,下令道:“去叫卫凛——”
话说到一半,帘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锦衣卫镇抚使陆大人求见陛下,称有要事禀奏。”
皇帝眉头一拧,心下起疑,眼下年节还未过完,会有什么要紧事?
诸多思虑不过一瞬,随即命人传进来。
陆烽很快便走入暖阁,叩头行礼。
“免礼。”皇帝略有不耐地摆了下手,抬眼看他,“说罢,何事?”
陆烽从袖中掏出一折条陈,恭敬地双手奉过头顶,垂首道:“回禀陛下,臣要陈奏之事,具有实证,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动了真气。”
刘冕忙上前接过,捧给皇帝。
皇帝深望了陆烽一眼,微微坐直身子,翻开条陈。
陆烽站在下方,听着纸页被翻动的轻响,只觉周身骨头都兴奋得隐隐发抖,“陛下,臣已查明,大同私贩火器一案,锦衣卫指挥使卫凛,擅用职权,欺瞒君上。此等忤逆犯上之臣,其心当诛!”
皇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陆烽挺直了腰背,语气激愤:“回陛下,卫凛早已寻得涉案知府吴中仁,却隐瞒不报,反而将其拘于私宅,以私刑拷问账本所在,又欲杀其灭口,尽是为了替宁王遮掩罪证!若非臣的人及时救下吴知府,得知在大同私贩火器、暗害命官的人是受宁王指使,只怕陛下就要被卫凛欺瞒过去了!”
皇帝目光一顿,哪怕在竭力压抑情绪,双手仍不受控地发颤。
他今日本就憋了闷气,闻得此信更是怒上加怒。
锦衣卫是什么?
那是他的鹰犬他的刀!
如今竟帮了旁人,堵塞了他这个正经主子的耳目,当真是反了!
还有他那正当年轻健壮的儿子,皇父还在世,就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这是想做什么?!
匆匆翻完条陈所述证据口供,皇帝再也压不住怒意,气得浑身不住发抖,忽然间只觉一股血气直顶上脑门,手脚冰凉发麻,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冕心下大骇,强行按捺着慌乱,上前给皇帝抚背顺气。
好半晌,皇帝终于缓了些,猛地将条陈掷到地上,怒极而笑,“卫凛!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诬害忠良,勾结宁王!朕还没死呢,就想着勾结皇子了?!枉费朕待他如此信任!好哇!他是要反了天了!”
皇帝情绪激动,一时又犯起了咳疾,直咳得满脸涨红,颤着手指向帘外,“去,去调金吾卫,立刻把他给朕押来!快去!”
事发过于突然,又是如此要命的大事,刘冕已惊惧至极,一面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给宁王报信,一面应下,转身要出去传令。
皇帝忽又叫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还有萧旭,去给朕把这逆子——”
刘冕心头一跳,忙站定回身,屏气等着皇帝的旨意,浑身绷紧,好似已经拉到极致的弓弦。
皇帝极用力、极用力地攥紧了引枕绸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嘶哑着嗓子道:“宁王那边……暂且按下来,待朕先审过卫凛,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
刘冕颤着声应是,出门传令。
临近十五灯节,京城各处都是一派新岁的喧腾氛围,长街架满灯山彩楼,成千上万盏花灯灼灼辉映,灿然耀目,人流往来如织,正是热闹。
突然之间,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铠甲鲜明,手持长刀的金吾卫喝开人群,策马驰过街巷。
“让开!官府擒人,速速避让!”
街上行人惊呼四起,连拉带拽着,匆忙躲避。
金吾卫直奔到卫府门前,又迅速地分作两队,一队四散开去,几步一人持刀锁路,一队在门前站定。
街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此处却冷清阗寂,只有门口挂了两盏灯笼,院中黑黢黢一片。
领队的千户心中稍感不安,既怕人已被惊动,不在府中,又怕人还未知情,一会要动起手来。
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任谁听了心中都有几分怵意。
他强行压下杂思,上前叩门。
好半晌,门内都没有半分动静。
千户眉头一紧,咬了咬牙,回头正要示意部下强行破门,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了。
卫凛就站在门内,神色平静地向一众官兵望去。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夜风中嘶嘶作响,火苗狰狞跃动,映亮他淡漠的眉眼。
千户定了定神,手持令牌,上前道:“奉陛下之命,请殿帅随我等入宫问话,多有得罪,还望殿帅莫要见怪。”
卫凛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