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听了司樾的?话, 媿姈反手拭了拭泛红的脸颊,羞涩地别过头去,“这是怎么了, 老夫老妻的?, 还说这些做什么。”
司樾放下了筷子, 搓搓手?指,正要用清洁咒去除上面的油腻,就被媿姈牵住手?腕拉了过去。
她取了帕子,低着?头给司樾擦手?, 一边道, “官人?,有?件事,我还是不得不说。”
司樾看着?她,不管是方才羞怩扭头,还是此时低头为她净手, 媿姈脸侧的?一对珍珠耳坠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触碰到皮肤。
司樾盯着?那对摇晃的?耳坠, 每次看, 每次都在?心里?押赌, 赌它何?时会碰到媿姈。
几千年了, 竟还没有?一次押中。
这次也是一样, 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看着?是没有?希望了。
司樾挫败含恨地叹了口气, 嘴上回?了媿姈的?话,“你说。”
媿姈把她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了, 抬起杏眸望向她。
“今儿晌午,金氏…金妹妹又来了。”
那双秋水明眸打探着?司樾的?脸色, 见司樾没有?说话,才又斟酌着?道,“论理?,官人?这样身份,纳妾是应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外室做久了,反倒是我这个做妻子的?脸上难看。”
“可如今祖母病重,我同她说,这时候过门,不好做排场,反亏了她,叫她且等?等?。可她怎么也不听,为了进门的?事,已闹了三回?了。官人?……是不是,再劝劝?”
媿娋怨念上身时,有?什?么说什?么,抱怨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叫人?一听就明白这中间有?什?么怨怼。
可媿姈发作?时弯弯绕绕的?,实在?迂回?。
这一回?还算简单,司樾听明白了。
“不用再说了!”司樾一拍桌子,媿姈本能地低头,肩膀一颤,噤若寒蝉。
下一刻,司樾斩钉截铁道,“我现?在?就去把她休了!”
“唉!”媿姈一愣,脸上不见轻松,却更加惶恐,“官人?何?出此言。”
“她不守规矩,我要休她!”司樾道。
“这万万不可!”媿姈却比她还急,“她已有?身孕,肚子里?怀着?秦家的?骨肉,怎么能休了呢。”
“好,那就去母留子,生下来给你抚养。”
对付媿姈的?怨念,不同于对付媿娋。
对于媿娋而言,把人?打杀一通便算是出气了;
而媿姈,则更需要解开心结,否则纵使是将所恨之人?抽筋扒皮也不能消除身上怨念。
消除不了的?怨念将继续蛰伏在?她体内,等?待下一次苏醒。
这些怨念伴生着?她们二人?,是媿姈媿娋的?一部分,不能拔除,只能顺着?她们的?意,任怨念肆意发泄。
因此,对于怨念上身的?媿姈,司樾要做的?就是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媿姈就是要想当她祖宗,她便只管闭眼喊她奶奶外婆,绝不能忤逆。
“官人?……”媿姈被司樾的?话所震惊,“可是在?说笑于我?”
“没有?。”司樾淡定道,“既然是我的?血脉,怎么能有?一个泼妇似的?母亲。你放心,她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我就给她一笔安置费,让她去外地,孩子交给你,你教养的?我才放心。”
果然,这话之后,媿姈唇角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笑意。
可妻纲让她立刻收了笑,反过来规劝丈夫,“官人?偏重我,可也不该对金氏那么薄情。她一个女人?家跟了你,一直在?外头不说,如今生了孩子,却要她骨肉分离、去到外地,这也太……还是把她接回?来,免得外面生起些闲言碎语。”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可司樾睨着?她,心里?得意一笑——
呵,兵不厌诈,她是不会再上当的?。
这时候要是真应了,媿姈身上的?怨念就该暴走了。
她态度不改,斩钉截铁道,“不!我就不!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是。”媿姈慌忙低头,再不敢提。
吃了饭,到了晚上,司樾没有?离开,这使得媿姈十分高兴。
媿姈自然而然地替她宽衣,她站在?司樾身前,正要替她解扣,手?指忽而一顿,对着?她道,“官人?,今日是初八。”
“嗯,我记着?呢。”司樾颔首,“昨日是初七,明日是初九,嘿嘿——后日就该发薪。”
媿姈弯眸,浅浅地笑了,这才继续替她更衣。
司樾知道她突然提日期是为什?么,从前媿姈发作?时,也有?几次向她提过。
她们在?委婉且卑微地向她确认:今天并不是必须和正妻圆房的?日子,真的?要留下来么。
脱了衣服,司樾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媿姈躺在?她身侧,平躺的?姿势,可余光总是往司樾身上扫来,目光中包含着?幸福和欢喜。
显然,这一道怨念也已许久没有?和丈夫同床了。
司樾想要睡了,以防万一,睡前随口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媿姈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恐烦扰了官人?。”
她守着?她那规矩的?睡姿不肯动,司樾便侧过身,支着?头看向了她,“都是夫妻了,说什?么烦不烦扰,你快说,说完我们都好歇息。”
媿姈莞尔,她身上的?怨念被司樾这一侧身的?动作?所取悦,连着?怨气也淡了两分。
“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罢了。”
司樾催她:“说嘛。”
她既然问,媿姈便说了,“官人?记得,上个月二妹妹来家里?么?”
司樾应和着?嗯了一声。
媿姈接着?道,“二妹妹带来了四支白参。祖母那里?自然是要给的?,按常理?,剩下的?正好给三房送去,但前些日子二叔叔病了,二房那里?缺了段上好的?鹿茸,是祖母私下拨去的?。不想这事竟被母亲知道了,她心里?不爽利,今儿早上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要二婶婶用那根白参来补。二婶婶脸上挂不住,祖母说罢了,可三婶婶也不高兴,抱怨起年初六姐儿生病,祖母不肯替她请太医的?事儿。二娘子心直口快,说,这两件事怎么能比,叔叔是家里?的?支柱,六姐儿只是个女伢子。三婶听了当场起火,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最小的?一个,好不容易拉扯大,眼看就要出嫁了却死在?年里?,怎么能不气?三娘子在?一旁不仅不劝和,还打自己婆母的?脸,就连母亲都看不下去,祖母被闹得头疼,让大家伙儿散了,至于那三根白参,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搁从前,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可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官人?,你想呢?”
“……”司樾想,媿姈需要个小红——或者两个。
媿姈怨念缠身时,司樾不敢说这话,顿了顿,道,“都拿来给我!我全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媿姈被她逗笑了,知道她只是在?说玩笑话。
“也罢,”她柔声道,“我明日再去问问母亲。”
媿姈身上的?怨念比媿娋少,也比媿娋的?怨念要宽容些。
只要顺着?她的?心意,发作?时的?媿姈和平日也无甚区别;可一旦司樾中途走了神,错了一处,那便是十数日的?不死不休。
司樾自以为今天算是对应得不错,然而翌日早上一睁眼,她便看见媿姈端着?一盏参汤,温婉小意地坐在?床边,半低着?头,微笑地看着?她。
“官人?,醒了?”
司樾扫了眼她手?中的?杯盏,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
媿姈倾身,“昨晚官人?说要吃那白参,我就把我手?里?的?这根熬了汤。官人?,尝尝。”
司樾低头,看着?她手?里?那姜色的?参汤,又抬眸看向笑吟吟的?媿姈。
“官人?,怎么了?”见她不喝,媿姈偏头,“为何?不喝呢?”
那双杏眼里?的?瞳色暗沉了两分。
司樾立马接了过来,欲喝之前,又再度看了眼媿姈。
她实在?是想不通。
“我昨天惹你生气了?”
媿姈掩唇而笑,“怎么会。”
司樾来回?排查自己昨天有?哪里?做错了。
她算来算去,算去算来,也就只有?昨晚媿姈和她聊天时她稍一走神,想了下小红。
可恶,这倒霉的?小红!
在?媿姈柔情蜜意的?期盼下,司樾愤愤抬盏,将那参汤一饮而尽。
“官人?——”亲眼看着?司樾喝完了参汤,媿姈脸上露出一抹似喜似悲的?凄笑来。
她环住司樾的?脖子,伏在?她胸口,痴痴地笑。
她低笑着?,半晌,自司樾胸前发出沙哑的?一句:“官人?可知,那汤中有?毒?”
司樾打了个饱嗝,“我知道。”
媿姈骤然抬眸,震惊地看向司樾,脸上还留有?泪痕。
“官人?知道?”她怔怔道,“既然知道,为何?还饮?”
司樾把空盏放去一边,空出手?来拍了拍媿姈的?背。
她答,“你给的?,我自然饮。”
霎时间,媿姈峨眉紧蹙,绝望而粲然地一笑,笑意未绝,两行清泪便滚落而下。
她复埋入司樾颈间,呢喃着?,“若你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司樾抬头,看着?媿姈身上的?怨念化?为齑粉,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渐渐消散离去。
她嗯了一声,回?抱着?怀中的?媿姈,与她静静坐在?床边,目送那缕红灵。
香魂离散,徒在?司樾颈边领口留下一片湿凉。
……
恒子箫从神识中传来的?画面里?抽出。
只是看完一次两人?发作?时的?状况,他便明白了,为何?这两姊妹会对师父如此忠心。
纠缠着?她们数千年的?怨念,尽被师父一人?揽下。
她接受她们过去的?一切苦痛;给了她们容身之所,让她们从孤魂野鬼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混沌界副手?。
这份恩情,纵使石头也该捂化?了,何?况那二女并不似她们本体那样可怖,她们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只是命运多舛、身不由己而已。
“我要走了。”司樾从池中起身,水流自她肩臂涔涔而下,“你再一会儿?”
恒子箫骤然扭头,颤着?声音道,“我、弟子随后便来。”
“行。”司樾抬腿跨出了池子,在?池边弯腰穿起了衣服。
听着?那窸窣的?换衣声,恒子箫于羞窘中陡然意识到:师父真的?很少使用术法。
就连他如今都再不动手?脱穿衣物了,可师父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如同凡人?一样。
司樾出去之后,这方浴池霎时间寂静下来。
恒子箫低着?头,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回?想这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依旧有?两分不真实感?。
他回?眸望去,司樾已经彻底离开了,偌大的?室内只留他一人?。
又是他一个人?了……
他在?煌烀界苦修三百年才终于换得和师父重逢,眼下,不知又要独自修上多少年,才能成为所谓的?神君,和师父相见——
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恒子箫反手?,摸去了自己的?后背。
他看不见那里?是否还有?刺青。
每当那副刺青淡一分,师父在?他心中的?分量便增添一分;可他们的?缘分似乎也就越淡一分。
恒子箫敛眸。
他绝不会成为天界要挟师父的?棋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必还身于师,宁肯魂飞魄散,也绝不给天界留下任何?可利用的?残迹。
恒子箫已做好了觉悟,然每当他如此想时,又生出两分自嘲来。
兴许,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来了混沌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后,恒子箫进一步意识到,相较于那些跟随师父数千年的?妖魔们而言,他不过是师父漫长?生命中飞过的?一只蚊蝇。
轻如鸿毛。
若他是师父,断然不会为了这个徒有?其名的?“弟子”而折损整个混沌界。
诚如她对狄虎所说,这里?是她的?家。
这里?才是师父要守护的?地方。
恒子箫扶额,指缝间,滴滴答答的?流水滑落进池中。
他该苦笑的?,却连一点?儿笑都挤不出来,只能低头,将脸埋进阴翳里?。
沉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恒子箫心底泛起——
「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
恒子箫水下的?五指渐渐收紧,没有?像初次听闻时那样愤怒地反击。
他能够理?解。
如果是师父,那抛弃他并不是一种?背叛,而是职责所在?。
他来了混沌界,受了这里?多少人?的?照顾和恩惠,绝没有?脸让师父抛下这些出生入死、艰苦创业的?故友,来选择他这个毫无用处的?人?类。
他渴求师父的?偏爱,可他又为师父做了什?么……
他能回?报师恩的?,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