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亲娘跟前跪一跪何妨, 二哥呢?”
瑟瑟不动声色地向里看。
陶光园有障目石掩门,荜拨绿萝叠叠翠绿,漫出清凉的香风, 宫人们捧着什物侍候走动,衣带飘飘,犹如壁画彩绘, 却是雅雀无声。
韦团儿徐徐看她一眼,这一看,瑟瑟便明白了她的贪婪。
“昨儿阿娘说起, 既然回来了,便要料理外祖并我们舅舅的身后事。”
瑟瑟抚了抚小凤钗上衔着的东珠。
“阿娘是长女,非但未能庇荫娘家, 反牵累得弟妹皆无子嗣, 族谱上空空落落,尤其七姨才十七岁,青春少艾……”
韦团儿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颇不以为然。
女皇那时连斩韦玄贞并他四个儿子, 两道圣旨连发,一气儿把人绝了嗣,惊得她在后宫不得安枕, 连那并州的县官老爷亦变卖家财送入宫中,并一封泣血书信,请她万万周全儿女。
在京的京兆韦氏千余人更战战兢兢,有人连夜辞官, 举家搬到南方。但过后想想,女皇赏罚分明, 厌弃的不过是韦玄贞一脉,并未波及整个驸马房,连韦玄贞的兄弟、堂兄弟都未受迁怒,更不提其他。
前二年,韦氏的大伯韦玄昭因功授了虢王参军,随行入京参加朝会。
颜夫人站在上首提了一句,女皇遥遥看了笑道,‘是有些相似’。说归说,搁下就忘了,并没有另眼相看,横加折辱。
人家杀父之仇,与她何干?韦团儿长长叹气,提起帕子拭了拭泪印。
“民间有招魂之说,太子妃若实在挂念,或可一试,自家也能放下。”
瑟瑟摇头,“多谢姑姑关怀,其实往事已矣,谁可去追?阿娘的意思是,姑姑将好与七姨同年,又与我一见如故……”
韦团儿一惊,继而喜出望外,捏紧了瑟瑟的手指。
“姑姑说的并州县令,阿娘已使人去问,原来早已致仕,儿子尚在并州,不过流外杂官,与他家认亲戚,岂不是辱没了姑姑?思来想去,不如阿娘认姑姑做姊妹,就填七姨的空儿,姑姑意下如何?”
三言两句,保她一飞冲天。
韦团儿浮起满意的笑,“既是一家子骨肉,奴婢自然尽心伺候。”
撩起重重叠叠的珠帘幔帐,直入室内。
李显夫妇垂头跪在当地,犹如一对石雕,不言不动。
瑟瑟不忍打量,张易之的笑声夹着鹦鹉音调愈加高亢,走近些,隔断里设了佛龛,供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弥勒,衣衫刀法流丽柔和,实在精品。
恰好女皇梳妆完毕,宫人端着水盆出来。
两个戴金冠的侧影投在白墙上,一高一低,言笑晏晏,瑟瑟倚门凝眸,屋里长窗落地,极之明亮,日光透过红纱垂帘,把他们的衣摆染得明艳。
二哥穿的月白色箭袖窄领襕袍,两臂上紧紧箍着皮质臂鞲,这种护具偶然李显郊游时也会佩戴,只不过是珍珠点缀的装饰品而已,二哥这件却皮质劲道,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臂膀。
不知府监说了什么,他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把茶盏放在案台上。
瑟瑟这才看清二哥的样貌,眉眼英俊,举止风度翩翩,不止毫无她担忧的怯懦丧气,相反,比李旦,甚至她见过的所有李家男人,更雅重大度。
头先见相王家五个儿子整整齐齐立成一排时,她还有些心虚,怕二哥被比下去,如今一瞧,他们绑在一块儿也不如他!
瑟瑟欣喜地看向李仙蕙,见她脸上满满骄傲,才要商量怎么搭救爷娘,宫人转过墙角,急急走来回禀。
“梁王妃片刻就到,杨夫人的车子刚到贞观殿,下车换轿,还要一会子。”
瑟瑟顿时急了。
“叫他们看见阿耶跪在这里,可怎么想?往后如何服膺呢。”
韦团儿也道,“太子受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眼珠子一转,很是明敏。
“今日人多,不止李武杨三家,还有六部堂官的夫人老母……”
真是赶上趟了!
瑟瑟顿足,“哎呀!”
李仙蕙令她噤声,问韦团儿,“还有谁要来?公主呢?相王呢?”
“相王在应天门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两位武家的将军也去。”
瑟瑟松一口气,韦团儿又道。
“最难办是公主,不过她说要晚些,叫不必等。这会子奴婢先拦住杨夫人并梁王妃,旁人见机,望能主动避一避。”
李仙蕙嘱咐,“梁王妃最是省事少言,姑姑略提一句,她就明白了。”
韦团儿匆匆去办,李仙蕙蹙眉,“偏梁王耽搁了,少个助力。”
瑟瑟压下急切之情,挤出笑意预备问安,已被张易之注意到,高声问。
“诶?郡主为何站在外头?”
宫人领她们进来,瑟瑟躬腰肃容不敢抬头,听回话,“是,郡主们来了,不曾问候太子……”
语声未断,便有一人插话道,“好灵透乖觉的人啊。”
瑟瑟听了皱眉,姑姑不在,还有谁敢在御前放肆?又是谁,乌眼鸡似的盯着李家,要捉她们的错处?
就听女皇道,“都低着头做什么?兄弟姊妹这样生分?”
瑟瑟战战抬头,见府监与二哥并肩立在窗下,俱是肩宽腰细,一个么,窈窕生姿,一个么,修长挺拔,真真悦人耳目。
满腔亲情澎湃而来,就听李仙蕙颤颤叫了声重润,“不记得我了?”
李重润诧然盯着三个女孩儿,狠狠眨眼,“二姐、三姐——”
他声音发颤,片刻平静下来,“先请安罢!”
李仙蕙也是热泪盈眶。
韦氏连续四年生了四个儿女,她和李真真、李重润彼此相差不过一岁,襁褓里相伴,学走路时被他抱着大腿摔倒,到分开的前一日,还在拿栗子糕互扔,一晃眼成了人,就要礼节周全的相见。
张易之居高临下,挥挥手,便有宫人推开隔断,搬来藤椅,让她们正正坐在李显夫妇跟前。
韦氏眼角发红,领缘已被汗水浸湿,李显喉头颤抖,不敢抬眼。
瑟瑟坐立不安,几度欲开口,都被李仙蕙摁住。
余光瞥见李真真仿佛入定,直勾勾盯着眼下地衣,又见一女子提对软捶坐在女皇脚边,侧对众人,穿的也不是宫装,不知何人。
李重润眼里仿佛瞧不见爷娘,朗朗道。
“孙儿方才向府监请教,为何住在宫里这段时日,傍晚总能听见钟鸣交响,阵阵回荡,原来这十四年间,城中兴建了许多辉煌寺院,如今从邙山高处遥望,已是浮屠林立,凌云高耸。又说到尚善坊,坊内有座天宫寺,是高祖潜龙时的旧宅改建,风景甚佳,如今舍给佛家,高僧大德云集,更有神秀禅师坐镇住持,开坛辩经时常有精妙之语,孙儿很想游览一番。”
“哦,既是逛寺院,眉娘,你也一道罢。”
女皇的声音懒懒地,却像根针似的,扎得瑟瑟猛然警醒。
张峨眉抬眼笑道。
“天宫寺么?永泰郡主常去,想是逛得腻了,长宁郡主与安乐郡主还未去过罢?不如搭个伴儿?”
瑟瑟大感晦气,这人还真是说得出做得到,明晃晃地冲着二哥就来了。
她心里很不情愿,可是记着女史的教诲,兴兴头头应了。
“你去我也去,我们两个坐轿子,让二哥骑马开道。”
说的似模似样,仿佛自幼相熟,打起马就能玩到一堆,边说边打量张峨眉。
“听说你病了,原想去望望,偏姐夫说你头疼不见人,如今好些了?”
提起武延基,张峨眉面不改色,娇滴滴地谢她挂念。
“原是从嗣魏王身上过的症候,圣人召几回不敢进来,今日才好些。”
“姐夫真是害人……”
瑟瑟点到即止。
“咱们之间原是不分彼此,我跟二姐的宅子都在积善坊,与国公府隔两个路口,往后鸡犬相闻,再进宫来,将好搭你家的车子。”
一本正经,仿佛婚事就是为了贴近张家才缔结的。
张峨眉含笑听着,羡慕李仙蕙有姊妹兄弟护持左右,再加武崇训和武延基,真是人才济济,想砍一刀下去,竟无从下手。
等瑟瑟发挥完,她才捋了捋官绿缎子棋盘格的窄帔子,从容道。
“郡主急着出阁,我也是呀,论年齿,我还比永泰郡主还大两个月呢。”
女皇垂下眸子,慈爱地安慰她。
“晚点无妨,你有你的好姻缘。”
“圣人替我做主……”
张峨眉撒娇,头枕在女皇腿边,满脸依恋,仿佛最乖巧贴心的孙女儿。
瑟瑟一见就站起来,攥着帕子的手背到身后,紧紧捏着直发抖。
张峨眉拧着脖子看回来,眼含嗔怪,妙龄女郎之间暗暗较劲。
“说不定是我嫁的早呢?那郡主就搭不上我的便车了。对了,十几日前冬官上报五叔,说施展不开,两座郡主府得缓一缓,先整修东宫……”
瑟瑟顿时愣了,胆敢当着女皇的面如此表现,难道已经获得了首肯?
她不愿详谈,怕引出女皇一锤定音,含糊道,“日子二哥定。”
“那是自然。”
张峨眉一笑起身,信步掠过瑟瑟,目光从李重润肩头滑落。
她格外打扮过,眉上抹了青雀头,又点了殷红口脂,一反常态地鲜嫩明快,愈发衬托得一双眼清水洗出来的透亮。
李重润脸庞发热,揣着手道,“张娘子客气。”
张易之拍掌,宫人鱼贯出来打高龙凤连珠帐,搬开窗板,顿时四面明亮。
陶光园本就是为秋日赏菊建设,贴墙木架上放了几盆粉红的桃花菊,粉白的木香菊,浑圆硕大的金铃菊。
风一流动,隐隐花香袭人,长席上金盏、银杯亦妥当,还有有玉石、红髓堆叠出的玩器,譬如莲蓬、桂花,皆应重阳之节。
张易之道,“原想仿民间酒家规矩,以菊花缚成窗洞子,可是圣人惜花,怕伤了坏了,只好如此观赏。”
女皇连得两桩喜事,意兴盎然,俯身向李重润道。
“可怜你独个儿在西宫长大,一见女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合该出去逛逛。”
李重润刚坐下,闻言立时起身,满面春风道。
“圣人说的是,上个月孙儿乘休沐时,登门拜访了朝中几位重臣,皆是饱学大儒,随口几句指点,便令孙儿茅塞顿开,还有魏侍郎,能平扬州之乱,孙儿在上阳宫便听说他的美名,这回有他辅佐监国,朝夕相见,得了许多提点。”
“是吗?”
这话引起了女皇的兴致。
“魏卿出身寒微,亲贵多有轻视,难得你能识人。”
李重润抚了抚膝头的褶皱,郑重道。
“说来是有些渊源,西宫有位宫使曾在太学服侍,识得几个字,志愿周游列国,无奈久困深宫,垂垂暮年仍未成行,只能描绘地图以作排遣。他手里有本书叫《九州设险图》,记载古今用兵成败,却是夸夸其谈,无甚可深究之处。”
女皇皱眉思忖。
“咦?这本书,怎么朕仿佛也有所耳闻呐?”
她看向左右,并无一人接口,张易之更是飞快挪开了眼神。
女皇有些失望,正要撂下,忽听张峨眉开了口。
“太孙所说,可是魏侍郎年轻时注解的那本?”
李重润很意外,迟一拍方道。
“正是,魏侍郎做太学生时,逐字逐句点评解说过这本《九州设险图》,引经据典,细细考据,把一本小册子注解成了三百多页的大书。那宫使辗转得到魏侍郎的注解版,如获至宝,却又难明其意,便与孙儿分享。初看时,我俩犹如阅读天书,彼此推敲,也是盲人摸象,各说各话。后来才知道,除了注解版,魏侍郎还有一本配图,比原书的地图更细致,不止山川河岳,就连草场、水流,连暗涌都有标注。两本配起来看,酣畅淋漓,犹如亲身经历数百场大战,两个人交替推演,攻守易位,一时胜利,一时失败,有趣极了!”
瑟瑟心潮澎湃。
难怪二哥器宇轩昂,那有宏图大志却久困深宫的,哪是什么宫使,明明就是他自己!
一念及此又担心起来,儿孙困死宫苑,是明君的污点,二哥当面指出,圣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隐隐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