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564 汉字|9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5章

  朝辞看他坐在热水里稳重如松, 看似端着气派,其实浑身打哆嗦。

  “偏心悦这样式的,杀千刀的要人命!赶紧出来, 谁知她坐得住一会儿。”

  衣架上拽下大叠白布,卷巴卷巴塞给武崇训,戳他胸肌打趣儿, “公子,您这一向早上起来,没白练啊?”

  武崇训紧张地盯着幔帐。

  那帐子倒是厚实, 三道滚边夹里外两层蜀锦,从天顶垂下来,掀开还要些力气, 往常两个侍女才拉扯得动。

  可瑟瑟这人谁算得准?

  热血上头, 说撞就撞进来了。

  他身下一股子发虚,发软,又发热,忽地想,真进来了……真进来了, 难道他见不得人?!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起身,“你去盯着, 千万别让她……啊!”

  朝辞刮目相看。

  “公子,您套上件衫子就两回手的事儿,有说话功夫,不穿好了吗?”

  武崇训顾不得他臧否, 一咬牙一闭眼,比着白叠布拦在腰上, 长腿一甩,才要出来,轰地又收回去,甩朝辞一身水。

  屏息听外头动静,是瑟瑟天热赶不及等冰盏,就手吃了他的残茶。

  “豆蔻,请杨娘子来,说我在这儿跟表哥学下棋,请她来搭个伴儿。”

  “拦着她,别让人来,说我马上出来!”

  武崇训简直顾不得了,死命推朝辞出去应对。

  飞快擦拭身上,长发垂拖半边肩背,湿淋淋来不及梳理,拿布裹了,先穿里衣,再套红袍,比着镜子照照,平日端稳矜持,一丝不苟,这一通着急忙慌,狼狈极了。

  瑟瑟在外头一句句发作朝辞。

  “表哥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我请杨娘子来,用你拦着?”

  好言好语嫌没威势,还恐吓他。

  “我劝你当心些,往后在郡主府,我的长史打你板子,表哥可拦不住。”

  再说下去不知道朝辞要怎么卖了他讨好新妇,武崇训随便擦两下,拿金簪挽住头发就走出来。

  瑟瑟倒是舒坦畅快,帔子搭在椅背上,人像猫似的蜷腿卧着,手指朝辞。

  “我还用不动你了?”

  一见武崇训出来,忽觉羞得很,避身缓缓放下腿脚,坐直了。

  “与杨家来往怎么了?不单我们要来往,往后生下孩儿也要来往。”

  武崇训哪里论得这些,握拳咳嗽两声,刻意摆出沉稳姿态。

  “郡主何事?才刚外头热,出了两身汗,席散了么?略坐坐回去罢。”

  耳后水珠一串串往下滚,他不得已当众揩拭,脸上热烘烘的遮掩不住。

  “你不肯在这儿招待琴娘,我只有回京了请她来枕园。”

  武崇训道,“郡主要结交朋友,只管自便。”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转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方才那个阎朝隐,说甘愿为牺牲,我就不明白。前几日女史讲《周礼.春官》一章,说‘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如今不施人祭,猪牛羊要洗净剃毛,宰杀了放血才能使用……”

  “郡主这就念到《周礼》了?”

  武崇训有点吃惊,顾不得捋脸上的水。

  瑟瑟识字有限,又好强,跳过蒙学的进度,整本四书五经往下念。

  旁人强读经典,一句不通,还能捧着书反复诵读,俗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她连字还没认全,听司马银朱字字讲解,全靠记性连贯,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听懂背会,一字不差重复出来,真是有点子聪慧。

  瑟瑟不曾与人同窗共读,也不知自家非比寻常,犹在困惑。

  “阎朝隐皮肤那般白皙,剃尽毛发盘在盘子上,岂不是跟乳羊一般……”

  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好恶心。”

  ——她还肖想这种卑劣贱人?!

  武崇训沉着脸没接话,起身拔起插销重重一推。

  窗扇撞在墙上咣当当,外头热浪夹着蝉鸣,滚雷似的砸进来。

  朝辞瞄豆蔻,豆蔻也在瞄他,趁瑟瑟盯着武崇训的背影愣怔,两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表哥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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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瑟没头没脑,盯着他飘飞的发丝,半天憋出句话,“瞧你一阵风溜了,我记挂你,来望望,倒是错了?”

  武崇训很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郡主与我夫妻敌体,一荣俱荣,郡主挂念我,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

  这么说来,他还记得为人郡马的本分,态度差点倒也算不得什么。

  瑟瑟满怀感激,恳切道。

  “方才你们作诗,日呀月的,又是星星又是萤火,一句赶着一句,我都跟不上趟,不知表哥看出谁最有文采啦?”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表示不与他斤斤计较。

  “表哥不喜欢宋之问,不要他就是了,甲等那个崔湜,表哥觉得如何?”

  “为何非在士子堆里挑?”

  武崇训不解,“上官才人与颜夫人的才干,远在士子之上,再加十余年批红办差的经验,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闲。郡主要寻蒙师,女史就尽够了。”

  瑟瑟一听,气得热血直冲上头。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搭伴过日子而已,过得去得了,面子上她给得足足的,请个师傅,巴巴儿听他意见,他却一丝都不肯放松为人夫君的底线。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瑟瑟冒嗓子一喊,攥着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

  “我寻师傅,自然要当下平平,只等我一提携,便能青云直上,入六部、掌台省,乃至抬进凌烟阁的人才!原是男女不论,长幼不论!可女史身在宫闱局,尚是奴婢行次,为她脱籍考学,重重难关要过,耗到什么时候去?!”

  武崇训慢慢点头,果然她拜师,不是认字读书那么简单。

  “提携女史是难,但颜夫人有四品官身,待太子登基,多下几道诏令,三五年内约可移风易俗罢……”

  “三五年,你说的倒轻巧!”

  武崇训并不受她胁迫,坚持道。

  “我一早进谏言于郡主,此事极难,圣人杀尽李家三代,方才换得九年女主临朝。郡主太急于一时了。”

  他说的很明白,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权力,甚至会鼎力相助,但身边不能有另一个异性的知己,名是师徒,实则并肩厮杀。

  “郡主以为,许之以利害,诱之以江山,便可钓得才俊趋之若鹜。”

  武崇训背上水渍湿哒哒贴着皮肉,印出尾椎骨的凹陷,像骏马背脊。

  “可郡主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便奢求娇妻美眷,尤其要把那从前攀折不起的花儿盘在指尖,才算征服。阎朝隐这种小人,一俟蹭到郡主身边,挨光揩油那是轻的……”

  他强作的笑容褪尽,越想越惊悚,嘴唇竟有些发白。

  “只怕骗的你芳心不保,青春尽付为他铺路!”

  “……我又不是个傻子。”

  瑟瑟惊讶于他的异想天开。

  武崇训满腹苦水倒不出,心道你不傻,何必拿肉身当饵,钓这些混蛋?!

  气得返身回来,掐断红蓼,拿苇叶折了几折固定在土瓶口,稍作摆弄,埋上细碎洁白的石子,便是一盆像模像样的瓶插。

  虽只寥寥一朵,红花半谢,但线条窈窕,也如画中景致。

  “表哥是为我好,可我并不是深闺里娇养的花朵,怕人攀折,我也有刺儿,岂能轻易吃亏?”

  瑟瑟挪过花来转着看一圈,越看越喜欢,心里承认他雅致,口气也软了。

  武崇训别过脸,这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瑟瑟对他哪像夫妻?根本是同僚商量公事,丁是丁卯是卯。

  他懊恼一时趁兴,与士子比拼什么才学。

  若非他列身其中,瑟瑟对诗会兴趣寥寥,指个由头避开,就不会见识到男人龌龊的表演,愈发于男女情谊上无甚兴致,只想在名利场捞好处。

  一个人倘若脑子里只有这些,她自以为的底线,要突破也容易。

  “我先筹备郡主府罢,房样子清辉取了来,果然照枕园样式,添个湖泊,需先引水,土方已停了,加总算算,还要三五十日才得竣工。”

  瑟瑟嫌慢,可又不懂,只能说好,看他还是满脸不痛快,便好意道。

  “表哥只想,倘若圣人至死不谅解我阿娘,如今我流落在哪?表哥根本不会知道世上有个我,所以何必挂虑这些有的没的,由着我去罢。”

  “郡主的命途自有天君庇佑。”

  武崇训听她说到这里,脸色愈发暗沉,敷衍着推她出门,瑟瑟见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三言两语又生嫌隙,也有些悻悻。

  其实撇下眉娘和女史来寻他时,她是以为颇有一番话可以长谈的。

  武崇训老说府监谄媚,又说宋之问丢尽读书人的面皮,偶尔话里话外,还暗指武三思立心不正,但她听了,通通不以为然,认为人要有所得,自然要舍,行大事不拘小节。

  终于轮到这该死的阎朝隐,下作猥琐,令人作呕,闹得连她都明白了什么叫‘不屑与之为伍’。

  更看到武崇训的可贵:诚然他是有些迂腐,又过于自矜,飞还没飞起来,先就怕弄脏羽毛,但这样的男人才叫她放心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