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836 汉字|2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4章

  御案前和风清漾, 却丝毫不热,概因摆着硕大冰块雕琢出的迎客松,那水里融了薄荷汁液, 闪着暗幽幽的绿光。

  上官就站在冰晶透明的迎客松前,深碧色宫装愈显清凉,掖着手如实道。

  “圣人拔擢人才, 从不问门庭出身,这是她老人家的宽怀雅量,亦是古来圣贤的美德。譬如我, 祖父犯下累累罪行,圣人不仅不曾慢待半分,还亲手教导我的功课, 有一分长进, 便予我三分舞台,如此循序渐进,引我成人。圣人于我之恩德,何止再造父母?我剔肉还骨不能报答万一。”

  太平终于泄了气,讪讪挥手, “罢了罢了,原是我糊涂。”

  上官对女皇的崇拜、依赖和信仰,她再清楚不过, 讲到罔顾其他任何,只要维护女皇统治稳固,上官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坚定执着,而她把矛盾当众揭开, 确是让上官为难了。

  颜夫人抿唇笑了笑,“殿下少操几日心, 便是予臣下们便利。”

  太平面色难堪起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是李家地位明升实降的证据。

  看今日宴席排布也是分明,李旦压根儿没能获准前来,李显人微言轻,缩在梁王席上一声不吭,堂堂宗室,只剩下她独立支撑。

  什么还政李唐?

  至少圣人活着的岁月,狠狠压下武家,扶摇直上的,是张易之和颜夫人!

  她有些无奈,又想下不来台没多大事,只要上官无虞。

  老练地把脸一抹,端起酒杯笑道,“夫人说的是,这杯就当是我祝贺上官新收许多弟子罢!”

  颜夫人淡淡地,“殿下又错了,今日尽收天下英才的,乃是圣人。”

  士子们从颜夫人口中听出直达天子门庭的明示,简直喜不自胜。

  宋之问尤其大胆,拉住崔湜和阎朝隐踏前,后头乙等、丙等见状,也跟着一拥而上,二三十人直冲到御案一步之前。

  女皇背后几个千牛备身顿时同声怒喝,“退下!”

  更有横刀出鞘,一片寒光闪闪。

  “诶……”

  宋之问唬了一跳,对插着袖子高声解释,“臣等拜见座主,望圣人允准。”

  太平眉头拧紧,心道这人真是猥琐,唯恐满朝文武不知道他膝头特别软,见人就要跪。不过她连输两阵,不好再出言不逊,只得狠狠瞪视崔湜,不准他与宋之问狼狈为奸。

  不料崔湜恍若未见,直接撩袍下跪,口中朗朗道。

  “学生苦读十余载,犹如茫茫海中,客里行舟,日夜害怕走偏方向。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师,从今往后,便是认清了星辰北斗,唯圣人之命是从!”

  “——说得好!”

  颜夫人击掌赞赏。

  阎朝隐亦不落人后,先叩首,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语,起身后却不让开,反捋捋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交错的红痕,仿佛是被粗麻绳捆绑过,两拳握紧并拢手臂呈上。

  颜夫人大惊小怪道,“诶?你这是何意啊?”

  一边问,一边徐徐环视全场,就见各部堂并亲贵皆勾着脖子看热闹。

  阎朝隐心道成败在此一举,压住发麻的舌尖,热泪奔涌,急唤了声圣人。

  “学生听说圣人受寒,晨起咳嗽了两声,很是担忧,恰遇见府监派人往少室山祝祷,有猪牛羊各九品为牺牲,臣……臣……”

  他皮肤光洁白皙,五官秀致更胜宋之问一筹,更兼辟谷多时,饿的清瘦,身量也格外蹁跹,乍看起来有种男女莫辩的恍惚,殷殷陈情,显得格外真挚。

  “这些人!”

  瑟瑟旁观许久,被这一出又一出震得惊愕不已。

  武崇训就在阎朝隐身后,方才宋之问带头向前冲时,他本不欲跟上,可是身后推推攘攘,有人抱怨‘来都来了,装什么清高?’,闹得他不能独善其身。

  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岁那年,被人撮哄着,戴了金卷云压鬓,斜插一只红珊瑚簪,粉面峨眉,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随伶人出场,引得哄堂喝彩。

  武承嗣冲上台去,抓了做戏的宝剑摁下就打,骂他不知廉耻,又骂他生来低贱,不配姓武……

  人说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其实儿郎也一样,譬如阎朝隐所为,尚不及宋之问谄媚,可是他面孔动人,扮出来的效果就大有不同。

  女皇倒是轻轻瞥了张易之一眼。

  他便示意他行礼,阎朝隐舒展广袖并指加眉,哽咽着道。

  “学生恐以牲畜做牺牲,祝祷之心不诚,见效太慢,故恳求府监准许臣沐浴更衣,与猪牛羊等同列银盘之上……”

  “——啊?”

  众人目瞪口呆,几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

  石淙诗会这出好戏,以为宋之问就到头儿了,没想到阎朝隐奇峰突起,还能再攀个高,再看其余士子,便有目不暇接之感。

  瑟瑟唾弃,“夫人说他们各个预备了绝活儿,竟是真的。”

  司马银朱不屑道,“寒门士子,不过就这么三两软骨头。”

  想到之前磨着司马银朱写帖子,请阎朝隐上门一晤,幸亏武崇训打岔未能成行。看他这般表现,瑟瑟简直恨不得避席而去,再看武崇训夹在其中满脸尴尬,犹如浑身针扎,便有些同情。

  李显袖子里揣着厚厚一摞诗稿,乃是来之前韦氏备办的应试文章,因不知何时派上用场,他便揣着,随时拿出来过两眼。

  武三思看他时不时抽出一张,扫一眼,念念有词,仿佛记住了,过会儿再看又恍然大悟,分明方才记错了,便很鄙夷。心道,蠢笨如武延基,临阵磨枪的本事也有,那年默写《隋书》,折磨得几兄弟呜呼哀哉,最后竟都考过了。

  阎朝隐发狠道,“学生本做了献出性命的准备,不想天神垂怜,不曾收了学生去,所以才能参加诗会。学生的诗……”

  他顿一顿,朗声吟诵方才临场的应题之作。

  “‘龙行踏绛云,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学生追随圣人登高,仰头见圣人步步生莲,祥云环绕,偶然听见几句话,像天上神仙低语,圣人一语点拨学生,就如同天地初开、洪荒始分那样震撼!”

  ——都是些什么呀!

  武崇训羞愤欲死,实在不能同流合污,欲脱队而去,忽听上首张易之道。

  “阎五郎,圣人想再考你一题?”

  他语带引逗之意,仿佛提着块肉骨头逗狗,“圣人口谕,擢升阎朝隐为给事中,就以此为题,再来。”

  武崇训听得耳根子朴朴打突。

  阎朝隐年不过二十,头先取为翰林院待诏,还算恰当,向来待诏以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等技艺蒙候召见,半入仕途,半在曲艺杂项,甚或有以声色陪伴君王之嫌疑。

  给事中又不同,虽只五品,但身在鸾台,头上就是鸾台侍郎韦安石。

  说来都是天子近臣,实则相距甚远,这一下,他就可以开口论政了!

  满场或惊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齐刷刷一亮。

  别说汲汲营营攀爬数年,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员艳羡不已,有的无奈摇头,有的呆若木鸡,就连宋之问也是愕然,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阎朝隐更是意外惊喜,两颊潮红,好半晌才迸发出一句。

  “学生有了!”

  他大喊,仿佛一世功名尽在口中,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

  “一顾侍御史,再顾给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

  这一番轰轰然的热闹,裹挟在山风里,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瑟瑟忽地发现武崇训已然不在,便借口更衣,转回寝院找他,却被朝辞闪身拦住。

  “郡主且慢!”

  瑟瑟不解,“表哥嫌他们晦气,衣袍沾染也要作呕,脱换了就得了。”LK小说独家整理

  朝辞拉又不能上手拉,看又不能直接看,只能言语恐吓。

  “我们公子麻烦,摊上这种事儿,衣裳烧了那是至少的,洗澡得拿老丝瓜瓤子搓破皮。您别!您千万别进去!光溜溜叫您看一眼,他得撞墙了!”

  瑟瑟嫌他碍事,拂开广袖支使豆蔻。

  “是么?从前你服侍表哥,洗澡不让你动手么?不能够吧!”

  她是没把武崇训当外人——当然也没当内人。

  总之交代过了,名义上的娘子也是娘子,该照看的都要照看到,所以听见武崇训的怪癖并不避忌,反而要问个究竟,不然怎么教导他房里的妾侍?

  回头看豆蔻也是一脸‘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细论’的别扭,便嫌他们啰嗦,推开她把袖子一撸,拍门大喊。

  “表哥!是我!”

  朝辞急得杀鸡抹脖子,“郡主!别进……”

  瑟瑟哪里理他,见那门并没扣死,抬脚就踢开了。

  “我就看看……豆蔻别进来,朝辞你来。”

  朝辞拦不住,又怕两个雏儿撞正闹起来,你赖我耍流氓,我赖你不守闺训,打个漫天星斗,最后还是武崇训吃亏,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正堂果然没人,冰雕的山水化了半边儿,一滴滴往玉盘里溅,雅静的很。

  隔间倒有大动静,哗啦啦确是在洗澡,也确是武崇训,烧糊了的焦香比往常浓郁,呼啦啦扑面而来,许是闻惯了,倒不像一开始那么讨厌。

  瑟瑟方才气壮山河,临头心到底是虚了,脖子往后一缩。

  清风雅静的傍晚,窗前顿着茶水、花器和一支才绞下来的红蓼。

  瑟瑟借着看花坐下了,武崇训喜欢天生天养的野花,菖蒲、鸢尾、红蓼,都当宝贝,旁人成片载种,取个色罢了,他涉水采摘,一支半支,修剪成景观。

  朝辞掖着手道,“郡主反正进来了,不如等等,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瑟瑟挥手打发他去。

  里间武崇训一听她来,哗地往水里坐,整张面皮从耳朵到嘴角,紫胀的快撑破了,又羞又窘,比与阎朝隐同列更甚,满脑子嗡嗡咚咚想的是死了死了。

  抬头仔细一看,进来的是朝辞,顿时嘘出一口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