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2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3章

  “咦, 我还以为阿娘这辈子都不回长安了。”

  太平口无遮拦,摇着扇子笑,话出口才意识到失言。

  阿耶生前拗不过阿娘, 硬是拖着病体驾临奉天宫,预备封禅嵩山,无奈路上气息衰弱, 不能骑马,最后就死在太初宫贞观殿。这件事是阿娘心中隐痛,多年没人提起, 本该淡忘了的,可看到阿娘倏然闭上双眼,她知道并没有。

  她小心观察阿娘的神色, 见她的笑意分明冷了, 却还是对张易之道,“夫人瞧过了,定然是好的,那书就叫他们编撰吧。”

  张易之忙道是。

  女皇又问,“就是上次那个宋之问?”

  确认后便有些感慨, “可惜生得晚了,前年吐蕃死了的那个宰相叫……”

  她一时忘了名目,左右询问。

  张易之和韦团儿都讷讷摇头, 太平也咬着唇不吭声。

  女皇十分失望,一个两个,要么听不懂,要么不关心, 幸而上官与颜夫人已然转回来,一左一右傍在身后。

  上官便道, “圣人是说太宗年,松赞干布派来长安的使节禄东赞么?”

  “他儿子!”

  有人接上词儿,女皇很高兴,“叫什么来着?古古怪怪的。”

  “论钦陵么?”

  颜夫人如数家珍。

  “那实是一员猛将,四十年为吐蕃开疆拓土,从无败迹,咸亨年在大非川歼灭十万唐军,连薛仁贵也不是他的对手;仪凤年在青海再灭十八万唐军,前二年在素罗汗山又大胜,竟提出永据安西四镇之外,还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亏得圣人采纳了郭元振的妙计,挑拨他与赞普的关系,激得赞普屠杀他族人。那时他在外领兵,闻讯自杀。由是,国朝不止夺回四镇,还得了他的宗族儿孙率部归降,真真儿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皇与吐蕃缠斗多年,最后竟然不战获胜,正所谓上兵伐谋。

  李唐立国八十年,挑拨得番邦自乱阵脚,阵前杀将,唯此一回,实乃女皇平生第一得意,尤其听颜夫人娓娓道来,说的清楚明白,直如做了篇锦绣文章昭行天下,痛快地砰砰拍扶手。

  “再过一二年,等凉州、茂州太平了,命宋之问走一趟,沿途且书且画,将西域景物细细描摹来看,也如朕去过一般。”

  张易之有些惊讶,这一杆子支到哪儿去了?

  颜夫人掠了他一眼。

  张易之是尊空心菩萨,太平也一样。

  白长一副聪明面孔,侍驾几年,换了武崇训甚至瑟瑟,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他俩却还没把主客司那点事闹明白。

  回回郭元振来,说书般精彩,比着两手,旁征博引,说到吐蕃君臣相争,赞普年幼,托赖论钦陵摄理政务,生生喂养出凶蛮的老虎,兄弟儿孙尽皆入朝,且吞下土谷浑部两万余人,已有与赞普分庭抗礼的实力。

  及至赞普稍微年长,卧榻之侧他人执戈酣睡,不得不冒险肉搏,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会,犹如天降助力,竟然成功拔除论钦陵全族。

  整个故事峰回路转,妙语连珠,其中血肉重创之处,又是武周受益,听得圣人神思飞扬,拍案叫好,他俩却是一头雾水,跟不上趟。殊不知,圣人人在神都坐着,心神耳意早飞去边关,稳定边境,乃是她毕生所愿。

  因笑道,“人各有所长,宋主簿有丹青妙笔,但文辞靡艳浮丽,并不适宜描摹边塞粗犷风景。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是个胸有丘壑的才子啊!”

  崔湜和宋之问都是初在御前亮相便一鸣惊人,不过崔湜早拜在太平门下,是公然的入幕之宾,而宋之问借道府监混进九州池,至今尚无所成。

  颜夫人这样夸赞崔湜,太平意外,又喜滋滋的,却不领情,开口还是质问。

  “既是崔湜文风壮丽,为何夫人反评了宋之问是魁首呢?”

  颜夫人一笑,露出两排雪白锋利的牙齿,意有所指道。

  “此番诗会是为选拔人才,重修文学大典,何人夺的魁首,接下来便是何人主导操办。向来修书之事,繁杂枯燥,耗时日久,崔湜英朗,臣不愿拖住他皓首穷经埋头书斋,所以才评了宋之问第一。”

  太平顿时面上绯红,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要你操心?”

  张易之接过金盘送到女皇眼前,厚厚一摞字纸,笔锋流丽奔放,女皇随便翻了几页轻诵,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颇为喜欢。

  “都很好,五郎,既是你推举出来的人,又这般出挑,莫要埋没了,瞧他们喜欢什么,多多赏赐。除武崇训不算外,甲乙丙三等皆选为翰林院待诏吧。”

  听来也算理所当然的安排,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只言片语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迟疑望向颜夫人,果然听她侃侃道。

  “显庆年间,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严重,琐事皆是圣人处置,那时将好在编修《列女传》、《臣轨》,也有一群弘文馆学子在禁中侍奉,因常在玄武门等候出入,时人称之为‘北门学士’,各个二十出头,口无遮拦,行事偏狭,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也有成大器者,擢升至三、四品,范履冰、刘祎之还做了宰相。”

  长篇大论,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太平那时还小,约略知道个影子,编书本是好事,偏有言官皮子发痒,暗示皇后与青年士子关系暧昧,故意放松宫禁,太平气的不行,直通通冲上大殿,要骂言官胡说八道,却被四哥拦住了。

  上官骤然明白颜夫人一番做作所为何来,立时躬身附和。

  “臣亦记得,北门学士一时佳话,更掀起文坛创作之风,长安城外,处处名山大庙,皆有士子争相题跋,以求晋身。”

  余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苦笑转瞬即逝。

  “臣请从旧例,修书这几年,就允崔湜等出入宫禁吧。”

  颜夫人颔首,对她的驯服毫不意外,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侧身过来。

  “圣人说,喜欢什么就赏赐什么,其实长久侍驾,金珠官职如在囊中。倒是今日有缘同场,才人以特优而统御众人,好比开科取仕之座主。臣以为,允他们拜才人为座主才算得上额外嘉奖。”

  这番话说的太平头晕,什么叫拜上官为座主?

  上官名是内眷,实是内侍,虽有诗文流落在外,博得才女美名,到底是个拖过婚期,不得已幽居深宫的女郎,清清白白,凭什么与这群攀附亲贵的士子扯上关系,做他们日后吹嘘,花边上的镶嵌?

  当初李显进京,跑前跑后操办庐陵王府的便是宋之问,前日湖上排演把戏的又是他,杂官阿谀谄媚而已,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才子?还压崔湜一头?

  她蹙了眉头。

  “夫人向来是个爽快人,为何颠三倒四起来?官场中最忌讳结党,相爷年年操办科考,门生遍布天下,尚且与中枢几位郎官撇得清清白白,嘴上从不挂着‘座主’二字,却在上官头上扣帽子?”

  谁知颜夫人白了她一眼,语带无奈。

  “殿下的见识着实短浅,难怪早晚提着才人请教。”

  她笑一笑,一副不屑与之争辩的模样,施施然舒展广袖侧向旁边。

  颜夫人多年谆谆教导武家儿孙,一手皮里阳秋的臧否功夫炉火纯青,要么不骂人,骂起人来,针尖样专往人心上戳,半个脏字儿不带,就能叫人臊眉耷眼、避之不及,只是从未向太平施展罢了。

  站在长棚底下等封赏的士子见吵起来了,都不敢抬头,支棱着耳朵,左右陪坐的官员亲贵也不明所以,只看太平如何应对。

  太平当众扫了面子,耳根火辣辣的发烫。

  因为薛绍之死,女皇对她予取予求,就算在武周的朝堂上,崔湜扛着太平公主府的名号,亦有一席之地。

  她自觉凌驾于颜夫人、张易之这种蝇营狗苟之辈上面,只待李唐正朔的旗帜扬起来,便可将多方网罗的青年士子奉上,让新君拨乱反正,荡涤旧恶,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看今日局面,分明女皇早有安排,而上官虽然与她一样刚刚与闻,却已经迅速明白了根底,唯独她——四人打牌,三家猜到牌底,独她浑浑噩噩点炮。

  太平懊恼极了,她承认不及上官聪慧,可连这两个她也赶不上么?

  输人不能输架,她深吸了一口气。

  “总之,上官不做这劳什子的座主……”

  “殿下慎言!”

  话没说完就被颜夫人打断了,她虎着一张脸,仿佛又逮住了武延基的错处,抽断了十几根的竹枝,手一扬就要打下来。

  “殿下非要请教,臣便受累!”

  她向御座方向虚虚拱手,眼瞧太平。

  “敢问殿下,天下是何人的天下?圣人受命于天,代行天职,居中持正,公平无私,所以圣人不必结党,也无惧被人诟病结党!”

  太平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明白颜夫人竟敢拿这稍有偏差,便要人头落地的大帽子威压她,她不敢轻易开口,怔怔地瞪着两眼,一再地解释。

  “那是,那是自然。”

  颜夫人知道杀鸡用了牛刀,索性一拂袖,转而向众人朗声。

  “狄相洁身自好,概因他是臣子,君臣之别犹如母与子。圣人开元年撰《臣轨》,以为臣子言行之规范、标准。《臣轨》中有论:为臣者,当正心、诚意、爱国、忠君。”

  她的眉毛直竖起来,追问太平。

  “上官才人与臣,皆是圣人左右近臣,拜上官为座主,即是拜在圣人门下,早晚受圣人渊雅垂范,难道——还辱没了他们?还是殿下以为,才人终将离宫别去,当不得这份儿尊重?!”

  “你,你胡言乱语!”

  太平深恐牵累上官,一时彷徨起来,眼望女皇,又望上官。

  众人目光交织,已在窃窃私语,瑟瑟看得直摇头,请教司马银朱。

  “再说下去,简直断送才人。女史镇日说公主如何好,怎的被颜夫人盘问两句,整个人都乱了阵脚。”

  司马银朱只泼了残酒换新的给她,“多听多看,少说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