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瑟瑟坐在湖边叹气。
司马银朱说但凡太子都有个太傅,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历朝历代,太傅对太子最最忠心, 常有为帮太子提前登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太傅又是文坛领袖,座下门生弟子无数, 振臂一呼,文官体系为之震动。
按这个标准,够资格上太傅尊号的只有狄仁杰。
可他和女皇寿数相当, 老态龙钟,哪里撑得到阿耶登基之时?
倒是颜夫人打着上官名号招揽士子,待这批人散入六部, 便是门生遍地, 可女官连上朝还难,拜为太傅匪夷所思。
瑟瑟撑着脑袋,越想越头疼。
廊庑底下烘烤了大半日,把人的精气神儿都耗干了,虽有冰盆、风扇前后送爽, 到底四面敞开,与室内不能比,方才武崇训洗完出来, 香喷喷的,倒好闻。
金乌渐渐西垂,湖面上流光曼影,由金而紫而蓝, 色相变化万端,美的令人心醉, 心里便有些遗憾:武崇训就是欠缺点儿风情,不然两人拉手坐在这里看落日,不是好的很么?
她惘惘的,闭着眼问豆蔻,“晚上圣人那儿还有安排么?”
连她也想逃班了,像金腰的燕子一般自在,双双对对倏忽来去。
等阿耶立二哥为储君,李家安定下来,要寻个妙人儿纵游山水,恐怕还是武崇训最合适,看他烹一盏茶,择一枝花,都有讲究,虽没用,到底赏心悦目。
前景美妙,她嗤地笑了声,无人回应,睁眼看,豆蔻已顺着草坡下到地面几丈以下,就露个头,正惊喜地大叫。
“郡主您瞧!这儿有幽蓝色的鸢尾!”
见她看过去,立时折了一支,擎过头顶招摇。
“公子喜欢幽蓝花卉,笠园中蓝雪、绣球皆有,偏这鸢尾种不好,从前我勉强种出一瓮来,公子赏了二两金呢!可惜朝辞手笨,养养又给养死了。”
“那你别折了,去叫他们来,使铲子好好连根挖出来,就着这儿山川灵气,养的肥肥的,回京时再挪进笠园。”
豆蔻大声叫好,喜滋滋爬上来。
她胆子也是真大,手脚并用,蹬的碎石子直往底下滚,上来把花塞给瑟瑟。
“您拿着罢,不然公子又说奴婢辣手摧花。”
瑟瑟嫌那花根犹带污泥,避之不及。
“不要,不要,我也怕他叨叨。”
豆蔻笑说那不能够,“哪怕您把他一屋子花儿都折了呢!”
豆蔻回去找花瓶插花,瑟瑟索性滑到草地上坐。
胳膊架住热烘烘的石凳,头脸埋在臂膀里,昏昏然将睡欲睡,忽听见两声高亢的嘶叫。
她唬了一跳,忙抬头去看。
晴空白云映照湖面,水天相接,仿佛精心调出的色盘,渐变渐深,细看却多了两道突兀的黑影,正展翼向远方滑翔。
伴着‘啁——啁’之声,惊空遏云,极之尖锐。
集仙殿养了十二对白鹤,侍驾时常见,笠园也有,偶然涉水走到枕园,所以鹤唳瑟瑟很熟悉,却不知鹰唳是这样令人心惊。她抚着心口,便想起武延秀以空弦吓得鹰隼落荒而逃,又好笑又羡慕他随心所欲。
正在想入非非,刺耳锐响破空而来。
青铜簇头铿地击穿碎石,迸出火花,入地三分,尾羽尚在微微颤动,竟是一支箭矢!
瑟瑟大惊失色,猛抬眼,山坡上有人居高临下,举角弓瞄准了她。
一身黑衣随猎猎风响,飒然若战地孤狼。
大太阳底下,眉骨重影遮蔽眼眸,仍是不辨五官,只觉眼窝深浓,好峥嵘的起伏,指尖点点银光,带着幽熠的深蓝闪烁。
瑟瑟对这抹蓝很熟悉,油墨润泽,比蓝宝石更深幽。
韦氏特别喜欢青金,从宫中带走大块,十余年零敲碎打,做了好几套首饰,李真真嫌那影调太黯淡,全推给瑟瑟了。
弯腰拔出地里长箭,端在手中验看。
她正也学弓马,一望便知是这府兵配箭,骑兵每人三十支,桦木质地,这支箭尾刻有左转的牛头,正是千牛卫所有。
她扬起箭,两头捏紧,抬腿往膝盖上一撞,啪地断为两截。
两人相隔二三十丈,彼此唯见动作,武延秀也是讶然,她扬手晃晃那残件,直接扔进湖里。
山上山下一片寂静,武延秀微微眯起形状凌厉的眼睛。
一路见她与武崇训打情骂俏,他落败躲开,她去安慰又吃闭门羹……
他还以为她想见他!
瑟瑟来回踱步,金红底小袖背在身后,一径斜眼觑他,似挑衅。
武延秀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目光锐利,隔着那么远,也能看清她袖口上的茑萝纹,正和集仙殿觐见那日的帔子一模一样。
她左挪,他箭头便向左,她右挪,又向右,对峙良久,武延秀端开的两肩架势沉着,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瑟瑟不耐烦了,上回谎称将军捉弄她,留下臭烘烘的帷帽,丹桂惦记要还,几日几夜搁在马车上,本来天就热,闻着更躁,还是她鼻子尖,顺着味儿翻出来扔了,这回又来吓唬她。
捡起石子往高处扔,当然远远不能触及,可那咬牙切齿的架势,混忘了扮贵女要矜持要优美,左右开弓,扔了又扔。
武延秀嘴巴张了张,不知她生哪门子野气,下意识取箭撘弓。
——锵!
铁簇头在夕阳下划出夺目光弧,落地却扎不进泥土,直接翻倒。
瑟瑟目瞪口呆,第一箭还算秋毫无犯,这第二箭已是擦着她的裙边,划破了裙带,虽无皮肉受伤,却实打实炫耀武力。
而且方才那支箭是骑兵日常所用,青铜三角尖头,但求射人能穿甲,射马能入鞍,这支却是鈚箭,打猎专用,簇头形似犁头,薄而锐利,平头铲边,务求造成大面积创口。
——他胆敢拿她当猎物么?
可见是活得不耐烦了!
通通掰断扔掉,七八支嗖嗖又来,有射兔子的兔叉箭,簇头带齿,避免破坏兔皮,又有射鱼的鱼叉箭,射鸭子的鸭嘴箭、水箭,林林种种,五花八门。
瑟瑟边掰边扔,越看越气,仗着射箭又稳又准,拿我当兔子,当鸭子?
忽见他停了,才直起腰来,又是一阵破风之声。
这回却是十来支齐梅针,齐咻咻下网,前后左右绕住她双足,画地为牢。
瑟瑟一时愣了,伸手慢慢去拔,果然这箭极细极长,好比绣花针,簇头是平锋的,不射人也不射鸟,却是专门用于穿透锁子甲。
她攥着一把齐梅针掰不下手,想了半晌,抬头去看。
突出的山岩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不多时丹桂找来,奇怪她满头热汗,跟泥地较劲,两脚狠蹬,把什么东西踩进泥里,说是长毛虫讨厌,老往身上爬。
一路打扇引她回宫苑,叽叽咕咕,说自她走了,张峨眉和李仙蕙下棋竟拌起嘴来,一个偏说赢了,一个就说没输,都要女史做判官。
丹桂看她热的不像话,捋着柳枝,钻进太湖石洞子走捷径。
“别说我们郡主不是这样人,张娘子往日何等尊重?从来不咋咋呼呼,争先忘后的,所以奴婢们劝解半日,终于说得张娘子撂开手回房去了。”
这回出来,瑟瑟的院子挨着武崇训,在高处,武三思和武崇烈在半山,张峨眉依傍府监,顺带着琴熏和骊珠,隔壁就是李显,距离女皇最近。
瑟瑟掀开珠帘便问,“怎么?阿姐吃多了螃蟹盖子,火气上来了?”
李真真大梦初醒似的,哦哦转头。
“难怪能跟眉娘吵。”
李仙蕙气还没消,放下冰盏道,“原没事,偏她咬着我一句话不松口。”
李真真问,“我顾着瞧热闹呢,没听见,她说你什么了?”
“话赶话,别提了。”
不等瑟瑟再问,扬声吩咐晴柳。
“那桌上有我抄的《升仙太子碑》,你挑一幅像样的,细细裱上,盖上我的私印,拿去给眉娘,说我今日冒撞了,向她道歉,并请她指点。”
“诶?眉娘的字比二姐好么?我瞧不出来,反正龙飞凤舞的,都好看。”
“那也未必……”
李仙蕙并不承认,“从前无心与她争,倒也不曾细细比较。”
瞧晴柳拈起几张,临窗照着光比较,也挑不出,便请司马银朱帮看一眼。
司马银朱提起一摞在手里挑拣,边看便教导瑟瑟。
“《升仙太子碑》是圣人的亲笔,古往今来,秦朝用篆书,两汉用隶书,魏晋至隋用楷书,至太宗首创用行书,都是一时一样风行,到咱们圣人,就开创了草书写碑的先河,尤其是这幅,行草相间,笔划中节节露白,每一字的起笔处都有一只仙鸟立于字中,鬼奇精妙,云飞纤巧,实是精品。”
李仙蕙听她提起太宗,蓦地灵光一闪,笑的有些捉狭。
“圣人的飞白师承蔡邕,但根基在王右军,常日提携他的子孙在身边,朝夕请教,也算孺慕之心,这幅《升仙太子碑》,遒劲中饱含飘逸韵味,有大丈夫胜气,确是上品。可是你要知道,太宗之前,南北朝并隋皆推崇钟繇、王献之,只因太宗偏爱王右军,如今才公推他是‘书圣’。”
“——圣人是因太宗才学了王羲之?”
瑟瑟转了转她话里的弯子,愕然张开嘴。
武周官方承认圣人乃是高宗之皇后,却不太提起她在太宗朝便已入侍。
李仙蕙笑的暧昧。
“圣人五六十年前为何独独学了草书,我不得而知,可是府监昼夜练习,连眉娘也下苦功,却是亲见的。所以我的摹本请她点评,乃是示好之意。”
李真真和瑟瑟俱是一愣,明白过来便红着脸扇风。
“二姐好坏,便不提那是祖母,啧啧,老人家掌故,不说了不说了。”
司马银朱打发晴柳快去,挨过来道。
“本朝女子奔放,女有二适,多之又多。圣人不提,乃是关乎国体,实则并不以之为耻。可是你瞧,和离的男子再娶,只发愁家宅不宁,子弟教养,却毫无愧疚自省之心,绝不会想夫妻两个过不下去,他也有一半责任。”
她一本正经,瑟瑟随口道,“为不和睦,和离再嫁就罢了,要是情投意合偏他死了,再嫁也没什么意思。”
司马银朱带出调笑之意,“你要二嫁无妨,可是郡马近来操练体魄,日日不辍,你不如尝尝鲜再说?”
瑟瑟哑然,两腮上火辣辣的烧起来。
婚期近在眼前,这道坎儿,即便她预备了后手,也难说如何迈,更没想到提起来的会是女史,太争先了果然不好,她们都不嫁,将好合伙消遣她一个!
面上还是很镇定,大声道,“他合该练练,肚腩上胖出一寸了!”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齐齐哄堂大笑,李真真更指她,“才豆蔻说郡马洗澡你偏闯进去,原是去校验这个!你可真行!”
瑟瑟连呼晦气,跺脚道,“全不是好人!”冲出房间心口还砰砰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