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98章

  简陋的桌椅, 两把相对,桌上顿着冷茶。

  上官婉儿不喝,手指蘸着杯中水渍, 在桌上写写画画,她是行家里手,简单三五根线条, 便勾出一朵含苞的莲花。

  张说也不喝,抱着胳膊笑了笑,“敢问郎官, 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还是同流合污的墨莲?”

  上官婉儿也笑了,她对张说抱有一丝欣赏, 因他结交诗文出众的朋友, 并不介意他们立场如何,譬如宋之问。

  端起杯子往桌面上一泼,抹了那支不知什么颜色的莲花。

  “宋主簿,还在京么?”

  张说摇头,“这种事, 他从来不跟我商量。”

  上官婉儿慢慢点头,感同身受,确实, 倘若有朝一日是她冒犯天威,唯有潜伏京城,等待机会,也绝不会跟危月商量, 不想牵累她,更不想她担心。

  “你还是——?”

  她扯回正题。

  张说坚决摇头, “魏侍郎公忠体国,绝无犯上之心,张昌宗所述,全是我一人之过,与侍郎无干。”

  眼迟迟盯着桌面水污,桌子年月深久,漆面早破,朽木一道道沟壑犹如久旱龟裂的土壤,茶水渗入其中,纵横细流,他心里怕,面上不肯露怯。

  “郎官再不动刑,圣驾面前恐怕交代不过去了罢?”

  自以为此问切中了要害,算得上漂亮的反击,谁知上官婉儿并不担心,扬手叫人上饭食,仍和之前一样,看来平平无奇,其实白米饭底下密密压着张说最爱的猪手和肥肉,住进诏狱大半个月,他愣是被她喂胖了。

  “张舍人来诏狱之后,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又贬了谁?”

  张说陡然一惊,朝会上他看的清清楚楚,满朝忠良,都是敢怒不敢言,圣人拿他和魏元忠做筏子,便是杀鸡给猴看。

  上官婉儿见他不动,提起筷子刨开米饭,露出油光光的猪手。

  “韦侍郎上表检举二张罪状,有理有据,写了三十几页。”

  张说惊得厉害,真真儿是韦安石,平地一声雷,赶在魏元忠出京之前,是要率领整个中枢抗旨么?难怪上官对审讯他并不上心,有韦安石这盘大菜,他肯不肯作证,已然无关紧要。

  “韦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哼笑了声,把筷子插进软趴趴的猪手,挑起来递上。

  张说不接,她便蹙了蹙眉,端起盘子欲走。

  张说无奈了,抓起筷子咬了一口,方气哼哼问,“韦侍郎也进来了?”

  “他年轻行伍时膝盖上受过伤,哪能来这阴湿地方?”

  上官婉儿的声气儿很和煦,不似刑讯逼供,倒似亲友间拉家常。

  “圣人命他和唐将军一道审讯府监。”

  “这算什么意思?”

  张说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监察弹劾在京官员,是御史台的活计,就算圣人不喜曹从宦,也当从秋官或是大理寺着手,韦侍郎掌天官,唐将军在夏官,他们审得着么?”

  “您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您再细想想,府监是寻常官员么?”

  对面的人脸色平淡,神情带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把眼瞧着茶盏。

  张说呃了声,顿时有种迟来的庆幸,亏得他是说给上官听,若在外朝,单凭他忘了张易之乃是以男宠佞幸得官,还一板一眼要求御史台、大理寺审讯,便要惹来许多非议。

  这京城里的弯弯绕,中枢的是是非非,他虽是得了狄仁杰临终寄望,实则多年毫无进益,压根儿还没混进圈子里去,也难怪相王见死不救。

  张说强打起精神,不由地慨叹起来,“我虽落在诏狱,人皆为我抱屈,其实我心里并不以为委屈,当初议论魏侍郎那话,确是不合适。”

  顿一顿,没忍住抱怨姚崇。

  “可姚侍郎也真是的,他们几个吱吱哇哇,都论不到重点,唯独他指出来,反把我的无心之失,说成处心积虑了。”

  上官牵唇一笑,姚崇不偏不倚,原是为厘清事实,救下魏元忠,但张说却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给了府监可乘之机,两相比较,他还抱怨别人呐。

  话没出口,可是张说觉得了,顿感羞赧,半晌沉沉长出了一口气。

  “审讯结果如何呢?”

  上官摇头,“压根儿没审,紧跟着一道旨意,韦侍郎就外放扬州了。”

  张说窒了下,直直撑起身子,不信明君犯起混来能到这个地步,头上知了闹喳喳没完没了,像这望不到头的朝局。

  “唐将军呢?也贬了?!”

  这回还算是好消息,“扣了一晚,出来他便称病,歇在家里。”

  张说颔首,“也好……”

  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国家到底是靠他们,那年连太孙都杀了,也没动张将军和郭将军。”

  这是把女皇当昏君看待,指望她撒手之前,少祸害几个忠良了。

  “圣人还能活好几年……”上官婉儿想了想,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比较恰当。

  “点评她,要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才公正。”

  知道他听不懂,她说的很郑重。

  “您点评旁人诗文,我拜读过,用词典雅,也准确,我私心里以为,圣人一生功过,配得起您点评。”

  张说当即怔住了,目睹过女皇殿上戏耍男宠,要他接受这个视角,很难,他不肯答应,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上官婉儿,甚至女皇本人,对他都没有恶意。

  他被这个发现震撼的有些摇晃,再看肥腴的猪手,便生出烦闷之心,怀疑能打听到他在东宫衙署,因专爱吃这种腥骚之物,屡遭同僚嘲笑,恐怕不是足不出内宫的上官婉儿能够做到。

  ——难道这是女皇给他吃的?

  他赌气放下筷子,自悔不当心收受了贿赂,半是故意犯上,半是当真悬心,终于开口询问,“魏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猪手吃。”

  张说瓮声瓮气道,“他没有受刑罢?”

  上官婉儿笑得更畅快了,“张舍人啊张舍人,你当真是个瞎子!”

  然后凭是张说怎么问,她再不肯透露任何。

  天色渐晚,诏狱虽可怖,伙食开的却不错,一阵阵饭香扑鼻,闻味儿便知道有鱼有肉,浓油赤酱,酸辣下饭。二十几个男女下了值,换了血迹斑斑的衣裳,走出来捧着碗蹲在树下,嘻嘻哈哈,边吃边笑,沐浴着夕阳金光,直如寻常农家场面,浑看不出是干哪行。

  上官婉儿笑道,“这些人原是京郊杀猪的。”

  一阵作呕,张说忍了又忍,架不住腹鸣如鼓,终于提起筷子一扫而光。

  上官婉儿缓缓道,“圣人贬了魏侍郎为高要县蔚,您嘛,流放钦州。”

  筷子当啷落地,张说眼含热泪,没想到这回又逃出性命,上回狄仁杰拼死相救,这回,明明相王丢卒保车,为了元怀景未再坚持,但女皇还是放过他了。

  “几时出发?”

  “今日,押解之人就在门外。”

  “哦——”

  张说苦笑了下,“这饭,能添么?”

  上官婉儿同情地望着他,钦州远极近海,路上要三五个月,瘴气横行,民众野蛮残忍,去了那儿,圣旨毫无作用,能不能活全看命。

  她端起冷茶,这回认真敬他,“张舍人,我以茶代酒,祝您有返京之日。”

  张说举杯,不料她又道。

  “但愿您回京之时,诏狱不在,我还活着。”

  说的张说懵了,头几个酷吏,为圣人铲除异己,惨遭抛弃,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儿总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奸张易之,根本就是宋之问故意栽赃,而圣人只在气头上惩罚了她,却不曾动张易之分毫,更证明了并不相信。

  况且她说,但愿诏狱不在……

  毕竟是能起诏书的人呐!就算诏狱没了,又何须担忧性命?

  张说想不通,但上官婉儿没给他机会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儿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咣咣进来,全副武装,都做好了远行的打扮,背着斗笠,扛着包袱,穿了皮靴,而张说两手空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他勉强问,“这……可否许某,回家拿两件衣裳?”

  瞧他们没听见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礼,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问。

  “不带衣裳,只拿两双鞋,成么?”

  还是没人搭话,但有个人走过来,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一瞬间戳穿了他的幻想。

  张说进京多年,虽无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亲贵的泽被,譬如狄仁杰临终遗言,叮嘱他相王一家足可结交,李成器尤其宽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确实礼贤下士,谦逊地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怀景的描述中,少年李显表露无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随意臧否,以至于他几乎忘了,他的性命,区区一个小吏便能结果。

  “好好好,我走——”

  他站起来,尽量镇定地推开刀刃,整衣拜别上官。

  满心离愁别绪,对神都的眷恋不舍,对国朝弊政的不甘心,令他对这位方才还冷语相加的女官产生了些许期待,恨不得讨要纸张,写出建议二三十条,留待她择机施行。

  “……南中不可问,书此示京畿。”

  张说并不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可是百感交集之时,灵感倏忽降临。

  他喃喃吟了两句,没人应和,独玉豆儿笑了声,进屋提个大包袱摔给他。

  “什么都有!衣裳鞋子,银钱首饰,路上谁敢抢您的——”

  她努嘴指那比刀的小吏。

  “只管跟乔阿四告状。”

  上官站起来比手,“钦州司马与我有一面之缘,信是写给他的。”

  “走啊!”

  乔阿四抢过包袱背在肩上,凶巴巴催他,“再拖关城门啦!”

  张说满头雾水,不知是上官网开一面,还是圣人后手,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蹊跷,推开乔阿四跑回来,两眼瞪得大大的,若非男女大防,便要握住上官婉儿的肩膀了。

  一道惊雷过耳,是他自己吓住了自己。

  “圣人送走我们,是……是神都要出大事?!”

  “魏侍郎可是当天就明白了。”

  上官颇有些嫌弃,索性直言询问。

  “圣人想把几位留给继位之君使用,您希望是谁,太子,还是相王?魏元忠和韦安石不朋不党,都是只忠于帝位的纯臣,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