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79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96章

  殿中省与内侍省同为下三省, 各辖六局,原是并驾齐驱,井水不犯河水, 然颜夫人性情跋扈,带管的六局上下,没一盏省油的灯, 各个尚宫都把手伸老长,能多揽一桩事算一桩,十余年蚕食累进, 硬生生凌驾在内侍省之上。

  高慈金屡屡退让,人都当他怯懦,然如今反正要走了, 不妨说两句真话。

  “你阿耶没错, 可也不全对。”

  高慈金努嘴,指长秋看人堆儿里独一份儿的张昌宗,长身玉立,面貌出众就不提,人皆戴冠,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独他两鬓毛扎扎的,像头捋顺了毛的猫。

  “你还来得及, 甭管你阿耶怎么说,你先顾你自家的前途,我瞧国公爷脾气挺好,你要能巴结的上, 不如先随到那一头去,虽说圣人不能当真百岁, 县官哪比得上现管?靠着他赚两个活钱再说。”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当初要没假清高,也学杨思勖认几个干儿子,哪怕认来长秋这种老实头呢?现下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话只说给自己人听。

  高慈金咳声叹气,悔不当初。

  长秋很意外,“高公公,您不老说,后宫难挑主子,大殿才是香饽饽?”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

  高慈金压着嗓子骂,若非正上朝,还想抡个巴掌。

  长秋比着手不敢动弹,预备生受了,可高慈金的胳膊才扬起来,前头人堆轰然乱了,后排五品的不敢动,前半截三品四品的好几十个人站起来,耸肩探头,把御座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高慈金脑中嗡地一响,推开左右,绕开人群贴墙往前跑。

  御座高高架在七级台阶之上,比官员的脑袋还高,稍微转换角度便能瞧见,他提着袍子跑不起来,昂头去看,还好还好,御座后头站班的六个千牛卫,都把手压在刀柄上,不曾出鞘,举仪仗的宫人也是满面好奇,却并无警惕之色。

  几个官员忙乱之中侧目来看他,都有些吃惊,向来端稳的高常侍怎的如此失态,他尴尬地冲他们笑笑,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人堆里有人提着笏板大声道。

  “张氏兄弟鄙陋无知,哪里知道伊周的德行?伊周乃是大贤臣,备受历朝钦仰,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周,那要效法谁?”

  ——伊周?

  高慈金不知道他在说谁,中枢似并无官员姓伊,若说州府,官司何必打到御前?但张氏兄弟四个字就足够振聋发聩。他不敢再往前了,重重喘了两口气,慢慢绕过铜鹤,走到张峨眉身侧。

  “张娘子——”

  高慈金硬着头皮向她致意。

  从前颜夫人领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把持得内廷滴水不漏,但那威风至大业门戛然而止,隔着永巷,外朝仍是内侍省的地盘,她不能走出来公然上殿,大家各有各发财。

  这两年更乱了,张峨眉得寸进尺,竟趁圣人罢朝的几个月空档,日日跟随空御辇从内廷走出来,大喇喇站在陛阶之下。

  旁的宫人黄门,待御辇停一刻,撤出去时便跟着走了。她偏不走,也从不发言,交握着手站在阶下,不伦不类戴一顶却非冠,也没什么表情,听人议事极专注,偶有所得,还抬脸笑笑,真不知算流外杂官附席旁听,还是奴婢。

  “——高公公。”

  张峨眉侧头过来,淡淡打了个招呼,仍旧专注那边,分明张家在旋涡中心,她却并不担忧,行礼如仪,仿佛听别人的笑话。

  高慈金哽住了,人堆里,那人还在侃侃而谈。

  “我难道不知道,附和二张会得到好处吗?但我怕胡言乱语,日后魏侍郎的冤魂向我索命,实在不敢昧心诬陷!”

  高慈金眯着眼辨认,那人在魏元忠背后隔几个位置,当时凤阁属官,黑黑瘦瘦,模样真不起眼,中枢官员多从高门亲贵出身,讲究仪态容貌,如他这般说话说激动了,张牙舞爪,大马猴儿似的上下窜跳,实在少见。

  “高公公不认得张说?”

  张峨眉沉吟了下。

  “也难怪,他憋在东宫几年无甚建树,才升了凤阁舍人,屁股还没坐热。”

  高慈金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头先在石淙忤逆圣意,差点叫马踏死,嘴上哦哦连声,并不关心,视线只投向女皇,张峨眉望在眼里,虽然明知他盯完这场朝会便要收拾包袱滚蛋,却还是忍不住抖搂两句。

  “就是这号人,最适宜拿来杀鸡儆猴。”

  “张娘子……”

  高慈金迟迟转头过来,声儿都颤了,怕为耳闻这句话,犯在太岁手里,死的糊里糊涂,一边咬牙懊恼,方才见了张昌宗太阳打西边儿来,竟肯上朝,便该夹尾巴溜了,何必挨到如今?

  “方才我六叔说,张说夸赞魏侍郎,乃是当代的伊尹和周公旦。”

  张峨眉介绍前情,瞧高慈金一头雾水,分明不知两人是谁,便有些嫌弃。

  宫人在颜夫人手里,早开蒙读书多年,所以丹桂、晴柳等出宫办差,交接外臣,表现都很出色,内侍就太不争气了,到如今还是睁眼的瞎子。

  耐心解释给他听。

  “商朝的伊尹和周朝的周公旦,都是以摄政身份,凌驾于储君之上,怀有不臣之心,犯上作乱。张说如此评价魏侍郎,不等于说他有意谋反么?”

  八月盛暑,热风一浪赶一浪,打得铜鹤嘴里珍珠咕噜噜滚动。

  高慈金咽了口唾沫。

  “魏侍郎秉政多年,不会……不敢犯上的吧?”

  张峨眉翻了个白眼,没再回话。

  朝臣们知道风雨欲来了,都慢吞吞抱紧了笏板。

  他们本就分出两列,东列是亲贵勋爵,由太子、相王打头阵,往后一排排的亲王、郡王、国公、王侯。两姓宗室之外,承爵者多为武将,戴武弁,唯有张昌宗长衣飘飘,格格不入。

  右列则是六部的侍郎和郎中,小半从亲贵出身,大多提拔自寒门。夏官尚书姚崇站的最近,一张脸平铺白板,毫无表情,秋官侍郎张柬之则愤愤不平,几度欲插话,却都被姚崇状似无意的抖动肩膀,拦住了。

  圣人在场,没人指望太子胆敢如数月前那般,脸对着脸与张昌宗交涉,便都指望着相王,把眼朝着他,张峨眉看见这一幕,唇角勾起微笑。

  相王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当仁不让了,起身持笏上奏。

  “张舍人痴心报国,当初在石淙宁死进谏,说话没什么分寸……”

  故意提起狄仁杰。

  “狄相生前对他赞许有加,臣以为,不应吹毛求疵,抓住言语大做文章。”

  女皇沉吟了下,“嗯……”似有动摇,调头望向张昌宗。

  张昌宗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概因来之前,张峨眉已给他预演过这一幕,定好了对策。

  “事过境迁,臣是不想提起当初的,但既然相王提起来……”

  他望望李旦,颇有种‘你上当了吧’的挑衅。

  “臣以为,那时张舍人官职低微,故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本就是为博取名声,不然,他区区一个小杂官,哪能为狄相所瞩目?又哪能当了元怀景的乘龙快婿呢?”

  “……元怀景?”

  女皇拧起眉头,在遥远的记忆中翻找。

  姓元的少见,她恍惚记得,二三十年前便有这么个人……

  啊!是了,是她指给阿显的人,阿显缺乏主见,需要斩钉截铁的人辅佐,元怀景的才学不提,性子刚正到有些执拗,正适宜匡正阿显,可他却拒不应召,自说自话丁忧回乡去了!

  “哈哈哈!”

  女皇长声大笑,“朕竟不知,他还能进京做官?”

  李旦沉默了下,视线逐渐收到地上,“他是,累官再入京城的。”

  高慈金站的近,分明听见张峨眉嗤地一笑,正不明所以,就诧异地看见她提裙上阶,径自走到女皇身侧。

  满堂文武难以置信,愕然颤颤看向上首,四十年前二圣临朝,女人胆敢坐在上面,就够骇然听闻了,今日居然又有女人站在上面!

  女皇头上冠冕沉重,似不堪负累,疲累得微微仰起些许角度。

  张峨眉先还体贴地躬下腰,意欲附耳向女皇密语,半中间忽地改了主意,索性直起腰肢,正对着近在五步之外的魏元忠、张柬之、姚崇等高深一笑。

  “元怀景丁忧之后不久,便重补了相王府参军,后任太子通事舍人,天授年中,方随相王除名,贬为县令。”

  女皇听了,打算责备几句天官侍郎,问他为何胆敢隐瞒,话到嘴边,忽想起事情已是几十年前,人事早变,那时天官侍郎是谁来着?她看着跟前的李峤,神情恍惚,数十年盘踞高处,贬过杀过那么多人,一张张脸走马灯样眼前经过,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捞,指尖穿透人影,恍然无迹。

  耳边只有张峨眉低声唤她,“圣人,圣人?”

  她回过神,“这么说,他是跟着你起起落落?”

  李旦强颜欢笑,“臣与他,确有些许相知情谊。”

  张峨眉又道,“元怀景乃县令职位,却长期在京,随侍相王身侧。”

  女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颤巍巍提手指了指李旦。

  “你长进了。”

  望着他突遭重击不知所措的模样,冷冷哼了声,她最厌他从小跃跃欲试,非要插在序齿之外,打乱她的部署。

  “除了元怀景,还有谁?”

  李旦的胸口呼呼起伏,连坐之罪,是圣人的拿手好戏,他一时不知道还能牵连出谁,以至于不顾仪态,眼巴巴盯住了张峨眉的嘴。

  “启奏陛下——”

  不想这回却是与他并肩的张昌宗持笏应答。

  “还有司礼丞高戬,与张说一丘之貉,嘈嘈切切,牢骚满腹。”

  六品的散官,女皇简直嫌不够塞牙缝了,扫兴地闷哼了声。

  “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