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 内常侍高慈金昂然提着衣袍,从复道拾阶而上,一双精明的老眼探照灯样四下扫射, 不错过任何纰漏。
女皇搬回神都大半个月了,太初宫如陈塘泛起老泥,上下欢腾。
两京三座皇宫, 论风水、论建筑,论规制,各有千秋, 但太初宫是武周宗庙之所在,女皇一日不咽气,宫人内侍一日能傲视群雄。
可自从三年前的东宫惨案, 太孙叛国通敌, 太子怯懦杀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子孙不肖,深究起来,终究是长辈的过错。
女皇颓然败兴, 悻悻挪回西京,太初宫冷清下来,人人面上减了傲气, 连带他这位主理太初宫的内常侍,在同僚面前亦是臊眉耷眼,抬不起头,年初往长安内侍省接受考核, 被人挤兑得张不开嘴。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去岁长安大明宫那边, 都在咳声叹气,说女皇熬不过冬日,新皇登基,定然又要筑造新宫,那大家都是明日黄花,眼睁睁看着新人冉冉升起,谁知今年他之所见……
高慈金笑着摇头,做皇帝多好?圣君长寿千春,哪那么容易交棒。
他抬手摸铜鹤灯的脖弯子底下有无污垢,指人大打开东西两面长窗,收起帷幕,换细竹篾帘,女皇病后头次上朝,最出不得岔子,手下都很警醒,不用他出声支使,手指头一勾,便小跑着上前料理。
“都仔细着些!”
高慈金吆喝,忽地诶了声,一时眼错不见,小黄门长秋居然提着拂尘钻到御案底下去了,忙走去拽他出来。
“高公公——”
长秋一头雾水,帽子上沾着蛛丝,“不是您说,圣人腿脚发软,坐在龙椅上最爱踩横隔儿?”
“糊涂东西!那是哪年月的话?”
高慈金唾骂,瞧长秋抓着头皮直眨眼,老实巴交的模样儿,便纳罕杨思勖是怎么看上他了?回眼瞧控鹤府那几个讨人嫌的主簿不在跟前,朝后宫努努嘴。
“你傻?没听见说……”
他压低了嗓音,“圣人这一向回阳啦?”
长秋瞪圆了眼,张口结舌,仿似没听懂。
高慈金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悄声提点。
“人呐,都一样,到老了就得挨着年轻的,蹭点儿嫩气儿,胳膊也松了腰也直了,样样顺溜。你去,隐囊收起来,换个四方挺扎,瞧着好看的。”
隐囊是软枕,软团团没个形状,长秋蒙头蒙脑出去,片刻抱着硬邦邦支棱起来的方靠枕溜达回来,说是枕头,外皮儿重绣,靠着不舒坦,只能搭手。东西都是现成的,三五十种堆在耳房里,瞧高公公说用哪样就是哪样,但他想来想去不明白。
“高公公,圣人返老还童,怎么能叫回阳?”
高慈金拿眼打量他,“那叫什么?”
他不敢直说,捂着嘴悄悄道,“不该叫回阴么……”
啪地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
高慈金指着他骂,“白瞎你老子把你托付给我!我这儿用不起你,滚回去找你老子领巴掌去!”
左右围上来劝架,“高公公息怒——”
“真不值当的!”
“孩子小呢,过两年就好了。”
高慈金气喘吁吁,恨不得再补一脚,然而殿门又开,逆光里,阎朝隐点头哈腰,只差把那人扛在肩上抬进来,听见这边动静,两个都把眼灼灼地盯着。
高慈金愣了下,由远及近,步伐轻快,竟是莲花六郎张昌宗!
国公爵位高超,张易之兄弟都够资格参加大朝会,但控鹤府职权不明,更不在国朝六省一台九寺十六卫的行次里,原是女皇异想天开,胡乱设立。多年来,关于控鹤府其余人等能否参朝,文昌台颇有些非议,下三省也常嘀咕。
所幸张氏兄弟都不理正事,张易之么,还有些跋扈,张昌宗是个实打实的闲人篾片儿,请他来,他还未必肯来,今日不知哪根筋长歪了,竟肯踏足大殿。
高慈金不好撒气了,抡起拂尘,往长秋肩膀上狠狠来了两下。
“老子过了今儿便致仕!偏是你这东西惹祸!”
他叉着腰,半是骂人,半是摆老资格给张昌宗听,指桑骂槐,免得这炙手可热的内常侍身份过期作废。
“老子掌管太初宫这么多年,高宗闭眼那日,便是我喊的‘龙驭宾天’!你算哪个碗里的葱?也敢跟我人五人六的!”
“失敬失敬!原来高公公是枚定海神针!”
到跟前了,张昌宗盈然一礼,开玩笑。
高慈金诧异他挨了骂,还笑嘻嘻的,而且一改往常敞着怀的放荡打扮,装模作样穿起绛纱单衣,里头却不肯规规矩矩穿中单,襟怀虽掩着,雪白细嫩的皮肉还是半藏半露,宽展大袖撸到肘弯,两条胳膊香风萦绕。
“奴婢当不起!”
高慈金摆手,矜持地微微侧身,不让他套近乎,“国公爷饶命,千万别拿奴婢取笑,这最后一日,错不得!错不得!”
“哦——”
张昌宗想起来他为什么格外紧张了。
“是我忘了恭喜公公,您是盖太初宫的老人儿,瞧着圣人一路走来的,跟他们那些不一样!”
高慈金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是女皇定下的老规矩,新人压根儿不知道,但凡当初跟着她,由皇后而登临天下的内侍宫人,出宫皆有重赏,连房子连地,包三代富贵,虽说太监没有子孙,有钱么,贴上来认爹的可不少。
高慈金不意张昌宗瞧着放肆,倒是个体恤下情的性子,若照往常,他只当他别有用心,可今日不同,他已是西风扫落叶,说凉就凉了的人,譬如杨思勖,便是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但张昌宗还肯客气敷衍两句,当真是人好。
想起背地里编排他的瞎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高慈金有些不好意思,瞄张昌宗脸上,更稀奇,怎么说也是过了三十的人,皮子还那么嫩,眼尾红通通的,带着媚气。
“全靠圣人关照,不然……诶!”
他搓搓手,情不自禁地与这男宠掏起心窝子来。
“您是不知道,太监没根儿,出去了倒是不操劳,可一颗心往哪用劲呢?哪儿也用不着咱,破罐子破瓦,活的没意思!”
张昌宗噗嗤一笑,缓声安慰他。
“您放心,今儿圣人心境松快,瞧谁都顺眼,况且是大朝会,四五百号人,一人说一句就下午了,什么事儿都定不下来,出不了纰漏的。”
这真是老成之语,高慈金很服气,难怪是兄弟之中是他更得宠,心心念念全是主子舒不舒坦,谁不爱用这号人伺候?比起来自个儿是差远了。
“那就好,那就好,过了今儿,我请您吃洗手蟹。”
“——好啊!”
张昌宗一口答应,丝毫不跟他见外。
两人同时回头去望高台上。
驻跸的监门卫和千牛卫郎将各就各位,都在拿帕子擦银枪头,九州池里都知道,女皇最爱看长枪出头,雪光锃亮一排排齐整的景象,为了讨这彩头,谁的枪头磨花了,自掏钱重打。
高慈金朝他拱拱手,走出去指人吹响号角。
天光沉沉,寂静的青灰色天幕上挂着明月散星,远近殿宇的檐角红柱,犹如浸在水底,只浮出上半截。随着高亢凌厉的刺耳号声,三省六部正六品以上职事官员顺序从长乐门鱼贯而入,两道绯红长浪翻滚着涌上复道,象牙笏板似其中点缀的贝母,一笔笔标识出文臣武将。
算时间已然晚了,还没有御辇的动静,通花织毯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跪坐的官员,半人高的绛纱单衣,人人面目相类,有人放下笏板向左近打听,猜测圣躬如何,今日来么,唯府监兄弟周围有种格外的寂静,都不敢放肆。
正说的热闹,忽地听见高慈金提声念,“起——”
众人忙站起来,整衣肃立,御辇由八人扛着,直抬到阶下,当真是肃肃仪仗里,风生鹰隼姿,长秋垂眼趋近,左手扥着袖子,抬高右手递给女皇。
“众位卿家——”
她坐稳了御座,吐字清晰,全无久病之态。乌泱泱官员齐刷刷抬眼,见女皇斜倚扶手,屈腿盘踞座上,头戴通天冠,其形巍峨如嵩山之巅。
“辛苦诸位操劳年余,朕大安了,有什么积压之事,今日通拿出来议。”
长秋默默退到门口,满面叹服。
高慈金揣着手得意洋洋,“瞧见了罢,哪用得着擦底下?但凡圣人高兴,脚都是收在上头的。”
果然如此,他们两个反正站得远,斗胆抬面目视女皇,也无人在意。
“得亏换了那隐囊。”
长秋踮起脚眺望前头,仿佛是姚崇说了什么,圣人很感兴趣,胳膊抵着他方才搬来硬面的方靠枕往前探头。
“您老退了,光凭我们,哪摸得准圣人脉门儿?”
高慈金笑呵呵领受他恭维,指点了两句,正说的忘乎所以,目光扫见悠游自在的张昌宗,便戛然而止,摇头自嘲。
“圣人不爱用内侍,跟前儿都是女官,你瞧,那年废了颜夫人和才人,又把张娘子提起来了,她老人家心境好坏,猜得中是会伺候,万一猜不中……”
长秋也正担心这个。
“就是呢!我阿耶也说,哪有长久靠猜的?”
高慈金觑了觑他,语带讽刺,“你阿耶知道他不会飞啊?”
高慈金是内常侍,杨思勖是宫闱令,照理说高慈金是杨思勖的顶头上司,可是杨思勖这人不服管教,又常替人出头,在内侍中极有威望,多年与高慈金平起平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长秋夹在中间,很受夹板气。
他惴惴道,“阿耶没别的意思,就是……”
高慈金哼了声,“我知道,他嫌我对殿中省低头,堕了内侍省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