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09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94章

  法藏听得一句一惊, 脑子里嗡嗡回响,直如脑仁儿里敲铙钹。

  这才如大梦初醒,原来李武两家通力合作, 要坑张易之一把大的,所谓大办庆典迎佛指入明堂,两边都安排了阴谋诡计。

  可恨的是, 他们斗法,却拿里头那些可怜人当棋子下,都不心疼, 当下既恨张易之挂羊头卖狗肉,污蔑了沙门的名声,又恨武三思念叨十住菩萨几句胡话, 篡改大乘原义, 不独华严宗受辱,连天台宗、法相宗亦被骂在里头。

  武崇训爱洁净,见有花水,也拿来抹手抹胳膊,边洗边问。

  “兴盛绸缎庄的王老板, 家门不幸,万念俱灰,自拜在法师门下, 便散尽家财,连清化坊的宅子都捐了,却为何又改弦更张,投入白衣长发会呐?”

  法藏脚下抽的直痛, 很想弯腰揉揉,只怕失了威严, 寒着嗓子道。

  “王居士原是一片善心,偶然觉察□□嚣张,连宜阳县衙中还有人虔信,金吾卫也有被蛊惑的,方请小僧来亲眼瞧瞧。”

  “要他操心?”

  瑟瑟哼了声,视线与法藏相接,唇角紧绷。

  “既是出家修行去了,红尘人事,便当抛诸脑后,反是我等忝列宗室,身受黎民供奉,表哥又在官衙办差,才当为长安百姓的安危着想,不能任由这种东西肆意招揽,酝酿邪祸。您方才听见了,一个十住菩萨便要杀十人,他们那会里倘若有百来个菩萨,老百姓还过不过了?”

  车厢里暗潮丛生,三人都把眼盯着法藏,逼得他握拳咳嗽,心知肚明,两头都拿佛指做由头,无论谁胜出,他与华严宗都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如此……”

  法藏舔了舔唇,“众生皆苦,小僧不能放弃一人。”

  瑟瑟啧声皱眉,暗骂这老和尚真是棘手,现成的阳关道放着不走,偏要去闯独木桥,上回见到这么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是苏安恒。

  想起苏安恒——她在腹中狠狠呸了声!

  真要说掌权了拿谁开刀祭旗,她预备的便是他,或添上法藏,也无不可。

  法藏瞧她皱眉瞪眼,狠色毕露,不似贵女娴雅神态,倒如《辩经图》里持刃的罗刹,顿时倔劲儿也上来了,咬紧牙关,坚决替人请命,两下里僵持,静夜中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前头有人高声质问。

  “是谁?”

  朝辞昂首傲然道,“安乐郡主深夜出东宫。”

  那人哦了声,率队控缰退开,有人高声汇报,“都尉!北市有火光!”

  他们匆匆忙忙奔那头去了。

  “舍利是假的,禅杖又是假的,我便换个假国师又有何难?”

  瑟瑟问武崇训要来仿制的七重棺椁,一重重拆了把玩,自言自语。

  法藏也沉得住气,两眼往虚空里瞪着,语调依旧从容。

  “圣人当初学佛,便嫌沙门宗派纷呈,林林种种,有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真言宗、律宗……不知何从措足,天下信徒亦皆如是。若是三十年前,郡主要灭了我华严宗,另捧他人做国师,自是易如反掌,旁宗亦有高僧,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哗啦啦取而代之。然这三十年来,不论是高宗所立龙兴寺,还是圣人再立的大云寺,或是两京的太原寺,皆由我华严宗弟子住持,所谓聚沙成塔,力众海移,郡主要使旁人假冒小僧,三五年内断难。”

  顿一顿,语带威胁。

  “至于重头再捧别宗,非得花个二三十年!”

  “大不了我答应你!”

  青金马齐备,瑟瑟可不耐烦等待,抓起棺椁掷入法藏怀中,打得心头剧痛。

  “秋后算账,饶他们死罪,却得上终南山修栈道!”

  法藏道这也无妨。

  “苦修明志,当真如此结果,小僧也随他们往终南山讲经便是了。”

  话里话外,并不确定瑟瑟能得偿所愿。

  这条件也算可行,武崇训品度瑟瑟神色,便催车夫速速回府。

  车轮转起来,瑟瑟抽动鼻头,俯到他肩上嗅闻,似有若无一抹漂浮游走的郁金香,似那人在雨里奔忙。

  她晕头转向,牵起琴娘的衣带,并无所获,转头狐疑问。

  “方才表哥坐着什么?郁金么?”

  如今这家香料铺是杏蕊管着。

  并州之战战况惨烈,见者伤心,商路许久无人往来,以至京中郁金断绝,库房剩的几十筐售价高企,从前论百十斤卖,如今全拆散了,一斤、两斤的卖,哪还有人舍得砌墙,砌水池?磨出粉来做些把玩的器具,就够叫人羡慕了。

  杏蕊瞧武崇训面色不好看,忙道,“郡主方才在院子里着凉了吧?哪里还有郁金,最后两筐都叫张刺史府上收去了。”

  张家,乃是相王的半个连襟,窦娘子的夫家,随州刺史张崇家。窦娘子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冒险入宫,抚养相王的几个儿子,相王恢复亲王爵位后,知恩图报,将张刺史全家接来神都居住。

  瑟瑟哦了声,便作罢了。

  那边白衣长发会安排了人手在巷口窥伺,闻听金吾卫大队逼近,忙回来浇灭大鼎,熄灯关门,昏厥的孩童被人拨拉到墙角,使厚被盖住,不使出声。

  王居士惊魂未定,怔怔瞪住武三思手中禅杖,抚着心口想,这是何物?这是何人?国师竟还不如他?一念入邪,便失了静定,浑身颤颤发抖。

  张易之踱步到武三思跟前,拿眼瞟着禅杖,室内光线黯淡,唯借杖头智慧珠散出的些微光芒,可隐约照见人影。

  武三思压声道,“这东西太显眼,送进九州池恐怕惹人耳目。”

  真是不老实,张易之牵唇一笑。

  “禅杖这么大,自是不宜搁在宫里,倒是那个——”

  他努嘴指武三思右手,武崇训怕阿耶夹不住影骨,特为做了枚银环,紧紧箍住影骨,再套上中指,乍一看是枚长脚尖锐的戒指。

  张易之道,“佛指矜贵,你就不怕留下划痕?法藏那老秃驴要与你拼命。”

  武三思只管迁延。

  “佛指是国师的命根子,藏得实在机密,小王再三刺探,方偷出来,为怕他起疑心,还做了枚假的换进去。”

  功夫挺细致,张易之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何时偷的?”

  “国师才住进长安太原寺时。”

  “韦武李杨四家果然有渊源,藏在杨家故宅你都偷的着?好手段!”

  张易之顿时大笑,一面摊手去要。

  武三思皮笑肉不笑,百般的不情愿。

  “操纵此物有些诀窍,万一府监记不住,庆典上闹出纰漏,就不好了,不如府监拿着禅杖,小王来使用佛指罢?”

  张易之噗嗤笑出了声,瞧信徒舞蹈使力过度,现下累得气喘吁吁,都有些失神,一个叠着一个横躺竖卧,不似人,倒似圈中牛马。

  说来说去,见识了佛指的威力,谁舍得放手?

  他猜得到武三思的主意,今日指挥三五百人,明日便是三五万人,莫说庆典上强逼李显立安乐为嗣,便是来日自立,也未必不能,可是武三思却忘了,奇门遁甲能驱遣的,不过是心有空洞,软弱怯懦之人,譬如他自己,同样目睹佛指神威,便未感到一丝一毫恐惧,反观他人沉迷,简直蔚为奇观。

  越想越生出一股自矜自豪,可见天赋异禀,与人不同。

  人皆以为女皇笃信法藏,尊他为忠孝太后寄身,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不止重金宣扬《华严经》,更将华严宗捧为天下沙门之首。可年初法藏入宫,张易之却愕然发现,他的青金石手串,竟与当初韦团儿那串一模一样。

  女皇见他诧异,轻描淡写道,那是三十年前太后去世,国师亲自雕琢的。

  彼时张易之咦然问,“此等爱物,圣人竟肯赏了她?”

  不想女皇摇头,“什么爱不爱的,朕本就不喜欢青金。”

  帝王心术深不见底,三皇五帝怎么治国他不知道,至少女皇什么都不信,唯独信她自己。

  张易之受益良多,打从心眼儿里没把佛指当做要跪要拜的神物,只不过借势暂用,待事情了了,埋回地宫便是,但他不肯细细教导武三思,把手收回来,轻轻负在背后。

  那高颅白面的怪人立时出手,刀尖一横,比在武三思腹部。

  他不情不愿地交出佛指。

  张易之接来往手上套,咦了声,“竟是将好。”

  又吩咐,“禅杖你送回去,有真有假方糊弄得过去,全换了假的,提防老秃驴事前闹起来。”

  武三思道是,“快五更天了,待下朝,小王去九州池向您说明用法。”

  张易之低头摆弄着,越看这小玩意儿越喜欢,随口道,“暂且不必,我另有几桩事情要设法办了。”

  想起上回答应武三思的话,和声道,“梁王放心,魏元忠一走,请立国公的折子便能递上去了。”

  打散了中枢再行事,亦是两人早早商量好的,武三思顿时笑意盈面,愉快地拱拱手,交代了下属几句,便自离开。

  张易之有爵位,但控鹤府监品级不高,不上常朝,唯大朝会方列席。

  离坊门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他百无聊赖,坐在院中吹风,正是天光渐亮的时候,天地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树影人形似敦在水中,动动便漾出一圈晕影,群雄白衫垂地拖曳,直如奈河桥上。

  抚着佛指,他没话找话地问阿喃,“并州那一仗,打得很辛苦罢?”

  他是张仁愿麾下逃出来的散兵,并州之战武周惨胜,艰难杀敌三千,张仁愿聚集敌尸,封土成十丈高冢,虽是扬名域外,但那场面血腥难闻,惨不可言,观者无不落泪。

  经此一役,他宁死不肯再上疆场,逃回关中,拿西域香料行贿,重买了长安户籍,就投在宜阳县。张昌宗在仪仗中挑选举事的首领,看中他刀法凌厉,性情冷漠,着意提拔到身边,他默然领受,一个谢字都没说过。

  他说还好,“小的不善拼杀,跟在后头养马,听说前线人死的太多,顾不上捡伤员,忽地静了两天,跑回来好几十匹马,都是认得路自己回来的,背上插着一丛丛箭,有的腿瘸了,一进营地滚在地上。”

  张易之听进去了,讶然问,“瘸腿的马还留么?”

  阿喃不耐烦地看他一眼,这问题有点多余。

  “杀了啊。”

  张易之看惯了漂亮面孔,越瞧他畸零的长相越喜欢,撑起下颌打趣儿。

  “可你方才吓得梁王腿抖。”

  阿喃淡淡摇头,“他不是怕刀,是怕小人不怕死。”

  ——铛!铛铛!

  晨钟终于敲起来了,足足三千响,往复回荡。

  绸缎庄毗邻北市大门,听见人吱嘎噶开启沉重的坊门,早起做买卖的小摊贩等待良久,一拨轰冲进北市,街面上顿时热闹起来。

  张易之抖抖衣袍,很满意这把新收的快刀,更满意戒指,欣然道。

  “走!咱们回去办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