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631 汉字|2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93章

  人皆随他无声舞蹈, 振臂跺脚拍掌,扭胯甩头抬胳膊,更有人激动地扯开衣裳, 原来背上刺了年轻弥勒的样貌,宽头大脸,覆盖整个后背, 小和尚见了双目赤红,两三个跳起来抱住他,被他旋转着甩开。

  武三思举高禅杖, 指人群中一人,哑声质问。

  “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你敢不敢当这菩萨?”

  那人双膝一软, 往前出溜着跪地, 双手扼住脖颈扭曲身体。

  “十住菩萨端行十重天上,能驾云雨风雷,能灭日月辉光,门下信徒无数,受千万香火供奉, 法身不灭,万世齐昌!你敢不敢当这菩萨?!”

  问声急切,如暴雨催动起河水的磅礴, 一时山呼海啸。

  那人跳起来,不顾滚烫,爬上铜鼎,蹬掉鞋子, 光脚踩着边沿行走,众目睽睽之下, 脚底白烟顿起,甚至散出肉香,可他仿佛并无痛苦,神情陶醉,双手交替着在胸膛脖颈上下抚摸。

  疯狂的举动像一碗水倒进油锅,所有人往前冲,想扑进大鼎,却被那人拳打脚踢,一个个拦回来,他甚至从火中抓起未燃尽的碎屑,往人脸上扔。

  张易之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问。

  “不烫么?不烫么?”

  没人回答。

  他隔着舞动的人群望向武三思,几个孩子用力过度,在旋转中昏厥过去,旁人也不停,踢得他们滚来滚去,一个嘴角渗血,分明受伤。被这些扭动失神的肉虫衬托,武三思神志清醒,长衣飘飘,竟真有了几分菩萨低眉的端凝。

  张易之简直按捺不住敬畏之心了,几乎以为武三思空灵附体,不在凡尘。

  可是白无常很冷静,手压着刀柄低声提醒。

  “府监,您瞧他右手——”

  张易之倏然警醒,凝眸去看。

  武三思右臂高高举起,五指抓紧禅杖,杖头上有一颗玉石雕刻的大珠,随他动作泠泠转动不停,光芒极之夺目,但他指缝里另还夹着一物,不起眼,才小手指头大小。

  ——啊!

  张易之猛地捂住嘴。

  这便是,佛指舍利的神力么?

  细小骨节,短而陈旧,和野地里撞见猫狗的骨殖不同,泛着淡淡的黄色,仿佛污渍浸染,乃是佛骨在历历时光中质地变化,呈现出玉质光泽。

  佛祖涅槃是哪年月的事儿?

  他有些糊涂,怔怔回顾半晌,是了,整一千二百年,够轮回十余次李唐。

  武三思还在逼问王居士,“弥勒要借你的宅院,你敢推诿?”

  王居士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那群人全转面过来,咻咻抽着鼻头,似野狗闻见骨头,只等他斗胆说出个不字,便要扑上来撕咬。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声声紧迫逼人肺腑之外,武三思还在缓缓转动手臂。

  如傀儡戏艺人牵丝拉绳,把禅杖细长的黑影拉直拉长,拉得起立,从地上慢慢往王居士脚上够,甚至拉出两只张开的手臂,朝王居士猛扑过去。

  王居士面目青白,一颗头越仰越高,连裹头巾都掉了,纵然早知道白衣长发会别有蹊跷,事到临头,还是硬生生吓破了胆,扑腾跌地,啊啊叫了两声,手脚并用地往人堆里爬。

  张易之目瞪口呆,又是庆幸又是激动。

  自诩君命神授,这等怪力乱神之物恰好为己所用,真是命中注定摆脱女皇而自立,又想世间庸人俗夫数不胜数,见了这等神怪,定是俯首跪拜,连带持有之人亦要视作神佛降世。

  他皱了几遍眉,方压住嘴角狂笑,瞧王居士仰面坐在地上,头脸仿佛全被黑影吃下去了,慌乱地没口子答应,唯十住菩萨马首是瞻,要人要物要房子,通通予取予求。

  他便笑了声,拍拍白无常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

  那人推刀还鞘,低声嘀咕了句。LK小说独家整理

  法藏木然站在寂静夜里,几不相信世上除了他,还有别人能催动智慧珠。

  佛指确是佛门至宝,神圣不可侵犯,却无力自保,千余年来,全靠智慧珠护持安危。当初佛祖涅槃,烧成舍利,天竺送出八万四千个宝函,智慧珠便是装在宝函中一并送来。

  智慧珠的法力,唯有进入地宫之君王方可与闻,太宗李世民曾入地宫,故而知晓,也因此,影骨有三枚,十二环禅杖却唯一。

  他猛掐右手虎口,痛得嘶声,又掐太阳穴,又默念真经。

  不是做梦,不是走火入魔,亦不是妄想!

  可若武三思无需修行,便能催动智慧珠,那沙门数百年传承,历代法门寺住持临终遗命,连这回,他以华严宗上下万余人终身不能得道立誓,原样送还佛指与智慧珠,岂非可笑?!

  布衣寒凉,法藏游思妄想,一忽儿觉得通身澳热,仿佛室中妄人脚踩火鼎而不自知,一会儿如坠冰窟,怀疑数十年苦心孤诣,全是走火入魔。

  他在原地皱眉苦思,全没留意几时身后站了个人。

  “嘘——”

  法藏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墙边禅杖,才想起早已送入明堂。

  “法师回回见了我,都像见鬼。”

  眼前是瑟瑟巧笑嫣然,也穿了件简薄白衣,也把头发攥个攥儿,自以为潜入室内亦可浑水摸鱼,然五官太明艳,目光太清澈,一望而知不是一个路数。

  瑟瑟把食指比在唇上,又指菩提树背后的矮墙,法藏跟着她七转八绕,钻进一间狭小的仓房,数百筐石料堆在墙边,一男一女高低坐在筐沿上。

  见他进来,武崇训愣了一瞬,起身恭敬道,“小王见过国师。”

  法藏犹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看看他,再看边上女子,愣愣无语。

  杨琴娘皱眉埋怨。

  “法师这鼎鼎大名的国师头衔,真不知是如何得来,圣人最见不得人呆怔迟钝,被这么些个市井伎俩唬得一愣一愣,出去怎么服人?”

  法藏面皮发烫,心道回回这二位联手出击,便要重温当年颜夫人随在女皇身侧,一唱一和,字字犀利的可怖体验。

  “禅杖是假的,智慧珠自然也是假的,全是表哥依照我描述仿制,这都不去提它——”

  瑟瑟指武崇训,瞧法藏不信不服,还要反驳,压手道。

  “至于那戏法儿,智慧珠中空,内里放入三面水银镜,火光入内,来回往复折射,幻化出各样影迹,便能复现黑影捕人的景象——”

  她觑着法藏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的模样,很是不解。

  “这主意不是法师先琢磨出来的么?”

  法藏断然否认,“小僧何时耍弄过这等奇技淫巧?!”

  瑟瑟眨了眨眼,武崇训原想为高僧留一线薄面,不得不应了,缓声道,“那年我才入京,圣人召国师进宫讲解玄理,定然是字字珠玑,字简意深,可是圣人性情急躁,听了几句便频频打断……”

  他这么缓缓导入,法藏便放松些,不由地跟着点头。

  “您见言语难以说服,便取来十面镜子,分八方安置,上下方也各安一面,让镜子面面相对,而在中间安放一尊佛像,再燃起一盏灯来照射镜面,就利用镜子中重重映照的影像,来说明什么叫做‘无尽缘起’。”

  武崇训摸了摸怀里揣的棺椁,原打算此番若没钓上张易之,立时收回影骨,以免损坏,但今夜动静太大,连云岩寺的小和尚也跑来助阵,乌泱泱数百人,万一金吾卫注意,甚至起了冲突,只要有人喊起来,监门卫与千牛卫一呼百应,只怕难以脱身。

  外头一个长随匆匆进来,向瑟瑟道,“金吾卫往上林坊去了,刚好走。”

  于是大家赶紧摸黑出去,法藏云里雾里,浑然无法视物,全靠长随扶持。

  武崇训怕他摔倒,紧紧傍在身侧,轻声继续。

  “不止圣人叹为观止,我亦被法师巧思震撼,还记得那晚做梦,有驼队自西域而来,声声驼铃,您端坐头驼,双手合十,明明嘴唇翕动,却黯然无声,我就此种下了因果,常拿佛经翻阅,虽是无知稚童,偶然也有所得。”

  法藏抬眼审视他,仿佛久别重逢,当真与他曾有过一念灵犀。

  “敢问施主,梦中骆驼用的什么鼻勒?”

  瑟瑟走在前头,听他不以尊卑区分,称呼武崇训施主,狐疑回头来看。

  琴娘拽她快些,“咱们俩就罢了,早把法师得罪了。”

  瑟瑟一笑,“我可不稀罕这个,叫我殿下才好听呢。”

  那头武崇训边走边凝眸回想,“……仿佛是个元宝形。”

  “当真?”

  法藏被瑟瑟戏耍几遍,心怀芥蒂,对他所言并不信任,狐疑追问。

  他祖上从康居国迁来关中,种种习俗尽皆保留,唯恐忘本。康居国人驯养骆驼犹如突厥人驯马,自有一套祖传的手段,以红柳树枝浸进油汤里慢煮,制成鼻棍穿透骆驼鼻孔,再以骆驼膝盖处的短鬃毛搓捻成细毛绳牵制,就地取材又结实耐用,唐人断难知晓。

  安乐郡马是武三思之子,面貌气质皆有相似,尤其暗夜中仰赖月光行走,面上明暗交杂,时隐时现,只瞧侧面,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方才他目睹武三思煽动他人,连孩童昏厥亦不为所动,任由踩踏,便在心底恨他残忍,但不知怎的,法藏却毫不怀疑,换做武崇训去做戏,这个计划便要半途而废。

  “施主果然与佛有缘。”

  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武崇训刮目相看,缓声强调。

  “以棱镜之光线折射解释经文,确是小僧首创,若能为施主种下因果,那回入宫便不算徒劳,然郡主伪造禅杖,助府监发扬□□,却与沙门初衷背道而驰。”

  瑟瑟听了不乐意,扭头奚落他。

  “不用假的,难道用法师那柄真的?里头人多手杂,尽是些疯子狂徒,万一跌烂了智慧珠,或是扔进火里烧了,我可赔不起。”

  一句堵得法藏说不出话,围墙上搭了张过墙梯,武崇训怕瑟瑟腿软,撇下法藏去托举她,瑟瑟犹在喋喋不休。

  “我虽不信,却知道沙门里甭管哪宗哪派,都讲究个成年后再受戒,以免信徒一时冲动,过后懊恼。譬如法师自家,九岁开悟,十六岁燃指供佛,已然声名远播,不是直到二十八岁方才受戒么?里头那些人——”

  她两手原已搭在梯子上了,说到这里便又驻足遥指。

  多亏武崇训了解她,抢先一步把她手压回去,“边走边说。”

  瑟瑟裙子窄,抬两下抬不起来,索性提高了挽在手里,便露出鲜红的窄脚长袴,法藏避之不及,慌忙垂首默念佛号,她噔噔两步翻了过去。

  然后琴娘,然后法藏,然后武崇训,末了是朝辞压阵。

  法藏心烦意乱,落地时脚底一歪,扑通伏在墙上,双膝重重一痛。

  他吓了一跳,年纪大把,可经不得摔跤,举步又觉脚踝刺痛,正在踌躇,琴娘回头问,“法师扭着了么?”

  他忙摇头,“无碍,无碍。”小心翼翼提步走走,还可忍受。

  翻出来便有一辆堂皇大车,两匹马雪白骏马拉着,富贵招摇,熏得玫瑰香冲鼻,前后仆妇小厮十来个簇拥,仿佛睁眼的瞎子,都瞧不见郡主从坊墙降落,还如往常在大街上,提个脚凳来接。

  丹桂瞧见灰头土脸的法藏也无异色,两手毕恭毕敬伸到跟前。

  “请国师解了罢。”

  法藏顿了下,不明所以,再见她鼻翼轻轻抽动,简直大窘。

  原来那抹布是为遮掩光头,临时从厨房捞的,寺僧不沾荤腥,可是日日磨豆腐,抹布浸了豆汁,发酸发臭,还真近不得贵女的身。他讪讪抹了递给丹桂,瞧她转手扔在路边,银蕨又端花水来,洗了帕子替他擦头。

  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丹桂请他上车,方坐稳便听瑟瑟痛骂。

  “那些市井无赖之徒,被府监引着,庵堂寺庙里开娼寮,养小戏,赚几个污糟钱,发起财来忘乎所以了,又想长生不老,这才信了邪门歪道。法师便要普度众生,难道还度这种人?”

  瑟瑟语速越来越快,急于说服他,尽快了结这场乱局。

  “内中有人父母早亡,家无余财,他又懒散,又软弱,烂泥扶不上墙,扛大包爬不起床,瞧别人成家立业好热闹,他恨不得一拨轰全给烧了。”

  瞧法藏又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耐烦地一挥手。

  “法师还不明白么?这些人全是我阿翁精挑细选,打成捆送到府监手里,难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借头一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