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长安四年七月, 神都,北市,兴盛绸缎庄内。
胡姬旋转如飞, 似踏在风火轮上,时而平步起跳,时而转身落地, 鲜红大袖翻转,瞧不清她手里动作,只看见翠绿长缎带倏然飞出, 顶端系着铃铛,咣啷啷指上打下,惹出周遭掌声如雷。
已是半夜了, 宴席才刚开场, 美酒一轮轮捧上来,觥筹交错。
只这间房实在太古怪了。
四面白墙落地,原有隔断、家具全部拆除移走,三间正房打通,成个十余丈的通间儿, 北墙正中挂了幅弥勒佛画像,与官寺造型相类,是善跏趺坐姿, 左手举于身体左侧,右手置右膝上,高髻圆润,神态庄肃, 唯面貌截然不同,年轻, 方头大嘴,略有一丝木讷。
宾客们站着饮酒,挤挤挨挨,少说有七八百人,打扮更诡异,不论男女,皆披头散发,素布白衣垂地,有的敞着怀,露出的皮肤鞭痕交错,新旧叠印,仿佛受过重刑。
独最上首两人坐着,法王背后的瘦高个儿面相突兀,顶着张惨白的寡脸,凶神恶煞,嘴唇薄的快抿没了,要不是不惧灯火,活像白无常夜游。
王居士站在前排,命侍童为两位尊者注满,双手捧酒盏极期待。
“净居国明法王容禀,某在家修持佛法多年,遣散妻子,持守五戒十善,虔心从佛,皆不得其门而入,唯有去岁拜在十住菩萨门下,方才了然顿悟!然白衣长发会戒律严明,法王若能恩准某入会为僧,某情愿奉上全副身家!”
净居国明法王——即是张易之,听得十分有趣,咦然垂眸来看。
兴盛绸缎庄在两京有些名气,分店七八家,不独本地花色,偶然还售卖西来的新鲜纹样儿,能领一时风气之鲜,所以九州池宫人也有捧场的,都说这王居士做生意有些手腕,妻妾儿女济济满堂,是个富贵吉祥人。
谁知前年五十大寿,宾客云集,捧得他忘乎所以,以至酒后起兴,非要趁夜巡检库房,这便祸从天降,忽然地动,硕大货架倾倒,几百斤绸缎轰然压身,前后儿婿侍从皆无事,独他瘸了条腿,又不能人道。
王居士从此性情大变,闭门数月决意出家,先在太原寺献灯油,好大手笔,一日便是足两千缸,烧得浓烟滚滚,犹如山火,寺僧掩面奔走,都道是百年难见的大功德,却还是解不开他心头芥蒂,常夜半怒吼痛哭,寝食难安,就被武三思兜揽了来,说以新弥勒取代旧弥勒,报他无辜地动之仇。
眼下瞧,已是铅华洗尽,身上无一装饰,头上拿竹签挽着,只包了素布。
“你的身家,除了几家铺子,还有什么?”
张易之手里琉璃酒盏微晃,泠泠水光反射烛火,映出琥珀色波纹。
王居士屈指算算,思忖了方道。
“庄中存货,盘算盘算,或可再卖出万余贯钱。”
张易之并不满意,转头向十住菩萨——即是武三思,嘀咕了两句。
那自封的菩萨便问。
“听说你在清化坊有个院子,地段极佳,隔坊墙就是东宫,又宽敞,住两三千人不觉局促,可是早已捐给贤首国师了?”
王居士缓缓抬头,来回打量他二人,露出讶异之色。
法王在白衣长发会中地位尊崇,头先数次法会从未露面,独近日天象异常,方才现身,昨日十住菩萨皆再三叮嘱,断断不可直视法王面容,所以私底下大家揣测,都当他是新佛化身,有金刚怒目之相,甚至长着三头六臂,鬼面獠牙,但他方才斗胆这么一瞥,映入眼帘的却是——好俏。
会中人人穿白,因会中宗旨,乃是断尽六亲,屠灭佛门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誓要毁天灭地,焕发新生。法王穿白,却明摆着只求个俏字,素缎对襟窄袍修饰出挺拔腰条,袖子往肩上随便一拢,便是风月无边。
王居士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他这身缎子来历不凡,寻常货色再没有这样轻软服帖的,硬是在缎子上织出了单丝罗的拼叠效果。
“是,那座宅院贴着坊墙,有十亩地方,挤挨些住,两三千人皆可。”
顿一顿,给法王戴高帽。
“早知世间有明灯若法王,某怎会误入贼门?”
张易之听而不闻,跟武三思错头商量了两句。
武三思便又转向王居士,“外头凉,你叫他们都进来罢。”
王居士如释重负,拄着拐,一瘸一拐走到廊下,听背后乐声再起,法王扬声大笑,方擦了擦冷汗。廊下蹲着个力夫,头上裹块湿抹布,北市摊贩忙不过来的打扮,见他出来,警醒地提眸等唤,直到他摆摆手才又蹲下了。
天上一弯细金钩,大半隐在乌浓云海,只露出个菱角尖儿。
当初明明已经富贵无双,不知怎的,又异想天开,非要求个皇商的身份,经高人指点,寻常路子走不通,唯有贴着宫廷里的能人方可行,可是府监与颜夫人万万巴结不上,便想结交六局尚宫,或是韦七姨,兴许也能成事。
所以置办了这庄子,又买下清化坊宅院,重金装饰打造,修竹凉亭,流觞机关,奇花异草繁茂……要不是日夜殚精竭虑操劳,又怎会地动之时呆怔当地,逃不出去?
终究是一场空罢了。
他憾然摇头,自把院落献给白衣长发会使用,便面目全非,拔尽了植被,剩下光秃秃的青石板,百来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也光头,也穿白袈裟,默契地贴墙站着,一排压着一排,密密站了五六排,前后呼吸相闻,却一动不动,伴着风声竹叶沙沙,像石雕死物。
方才在屋里,法王没叫他露出马脚,但看到这群孩子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攥住了王居士的心脏。
他咬咬牙,提声叫道,“你来,跟我进去铲香灰。”
力夫忙答应了,就跟在小和尚身后鱼贯进去。
那白无常很警醒,目光扫过来便问,“这位是——”
王居士往常做生意,很有些装模作样的本事,忙挡在前头。
“法王容禀,他跟小的一道在太原寺挂单,极虔诚的,力气也大。”
压声补充,“在京没有家累,叫干什么都成。”
张易之没在意,武三思打量两遍,撤开了眼。
当年讲经,他便嫌法藏那副鹰钩鼻子太突兀,拴个绳儿能牵起来走,不过神都胡人多,而且法藏来之前,痛下决心绞了养了好久的眉毛,拿笔往上挑,又拿泥灰在脖子上加了几个痦子,低眉臊眼跟在人身后,简直改头换面。
“先把香火点起来罢——”武三思吩咐。
王居士高声应是。
两人合抱的大铜鼎,比他肩还高,火烛烧的勤,里外凝结了大坨黄澄澄的蜡油,他是熟手,踩个脚踏,提起铁铲捣香灰,残疾之人乏力,使劲攘两把,差点整个人栽进去。
王居士霍了声,下地换人。
法藏轮上去,他会使巧劲儿,先把香灰搯出来铺在黄表纸上,拿预备好的细网来回筛,再小心倒回大鼎,整平压实,然后才把拔出来的香插回去。
忙活了好一会儿,那边歌舞继续,法藏闻着酒香,肚里骂娘。
自玄奘西行取经以来,梵文翻译的真经大量问世,胡编乱造的伪经也大行其道,许多偏狭州府打着佛祖旗号招摇撞骗,竟有伪经受众更多的情况,譬如这白衣长发会,自称供奉弥勒,办法会公然以醇酒美女招揽,便是邪门歪道。
一时整理完毕,武三思叫舞姬乐手并法藏皆退下。
王居士动手关门闭户,点燃鼎中火焰,再去灭灯。
法藏藏在廊下灌木丛,扒着窗缝往里偷看。
夜深人静,光线一黯,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只凭鼎中窜跳的火光,人人半边面孔藏在暗影里,习惯了喧闹的耳朵仿佛幻听,反复听见婴儿凄厉的啼哭。法藏极力运目,这帮人许是长久素食,又常挨打,瘦且眼眶下陷,一道道倾斜的长影投在地上,似枪尖密集。
武三思起身离座,抓起禅杖大步走进人群。
法藏大惊,法门寺集举国之力仿制,不过三枚影骨而已,而十二环禅杖常年隐于地宫,世人难能一见,安乐郡主怎么打造出一模一样的?人影密密匝匝,扰得禅杖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细节,大体上极之相似,手艺真不错。
武三思的长袍款式复杂,领口袖口纹理繁复,后襟极长,一路拖扫过去,挤挤挨挨的小和尚犹如海水,起伏着为他让道,王居士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两手捧着厚厚的大摞经文,卷轴佛像,最上头还压着两件青铜小像。
及至铜鼎,武三思回身顿首,向诸人示意。
白衣宾客怒目肃然,纷纷砸碎酒盏,从怀中掏出含苞荷花,双手合十夹住花茎,默默念诵,小和尚另有一套固定动作,全部盘腿坐下,将及成人大腿高度,火光照亮他们趣青的头顶和木然的神情,更像庙里常见的石雕僧了。
法藏看得目瞪口呆。
簧夜聚众,在两京是大忌讳,金吾卫逮住当场可杀,可他们每月在此召开法会,火烛明晃晃隔街可见,却从来无人查问,他满头冷汗,半晌想起来,洛阳令就是他们一丘之貉,自是做了安排。
张易之听武三思吹嘘年余,满以为操控市井狂徒十分容易,连他也能手到擒来,当真亲眼见识了,单瞧这般整齐划一的动作,就有些钦佩,再瞧他们情绪亢奋,面目臊红但能忍耐住一声儿不出,更是嘶嘶轻呼,忍不住点头。
头先张昌仪抱怨,法会频繁,虽藏匿北市,夜里四面无人,但偶然周遭店铺小伙计醉酒宿店,瞧见蛛丝马迹,竟多事报往县丞,差点露出马脚。张易之还当他是下武三思的眼药,这会子冷眼旁观,果然鬼影曈曈,惹人生疑。
他在这里冥思苦想,那白无常十分警觉,轻轻抽刀出鞘,转步挡在前面。
武三思忽地举高禅杖,鼎中火舌陡然拔高,轰地直冲顶梁。
王居士配合地举高经文佛像,一股脑扔进大鼎,其中一张丝质刺绣太轻,被火力一催,反翻卷着飞出来,也是凑巧,它面对众人舒展地铺开,幽蓝底色,黑线素描,张易之视线受阻,急忙推开白无常,恰与画像对面,顿时吓得仰倒。
“府监当心——”那人一把扶起他。
张易之紧紧攥着袖子,女皇极之熟悉的面容,就在他眼前化灰。
武三思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压声低吼。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