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张易之不耐烦具服罗里吧嗦, 一俟转过汉白玉回廊,脚步不停,岔着两条胳膊到后腰, 摘下腰带便往阎朝隐怀里扔。
振臂喊了两句,回身诧异地问他,“你跟着我作甚么?去请眉娘来!”
阎朝隐忙不迭道, “张娘子就在紫宸门内。”
张昌仪是个矮胖子,紧赶慢赶,小跑着才能跟上张易之的步伐, 闻言抹了把汗,陪笑道,“五哥先走, 我歇歇!”
张易之挥手令他自便。
宣政殿是常朝正殿, 夯土出阙,飞檐斗拱,单台基便有二十来丈深长,出来下楼梯,又得跑个二十来级台阶, 他走惯了,提着袍子大踏步迈下,长风在建筑间激荡, 吹得檐下铜兽发出呼啸。
“眉娘!”
监门卫尽在他掌握之中,长枪一柄柄前后开合,令他像在白光阵中穿插。
他气喘吁吁,扶住宫墙向她报喜。
“这回真成了!”
进了紫宸门再没一个他不放心的人, 说话毫无顾忌。
“太子生怕圣人有个好歹儿,临死寻他的晦气, 竟当殿提出,就着佛指入明堂的庆典,把整个朝廷再搬回去!”
——哈哈哈哈!
他痛快地捶墙大笑,“这窝囊废!这狗东西!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墙皮上浮尘被他捶得扑扑簌簌,上下飞舞,刚巧迷了张峨眉的眼,李重福脸上挂不住,借口替她吹,背对张易之抹了抹手。
狂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好声好气道,“太子至孝。”
李重福扶着张峨眉的肩膀轻轻吹气,但那眼睫不胜惊扰,颤巍巍闭上了。
“诶,你别怕,别闭……来,你瞧着我。”
耐心的哄劝,他半蹲着身子,叫张峨眉专心看他金冠上的玉蝉。
张易之这回真笑了,这侄女婿挑的好,会疼人。
他很耐烦,候着张昌宗从内宫出来,大眼瞪小眼,等张峨眉又揉又抹忙了好一会儿,方顶着红通通的眼角蹲身来行礼。
李重福跟着转身,毕恭毕敬地拱手,“五叔——”
全然不提方才那话。
张易之有些意外,呃了声,李重福反而安慰他。
“我阿耶……向来是这个样子,别说圣人,太子妃也能唬得他要死要活。”
再看不上也就几个月的事儿了,况且张易之对李显,并没有什么不满。
“搬回神都,便是往我枪口上撞。”
他指了指延英殿,意气风发。
内廷如今是他的地盘,高宗召心腹彻夜密谈的地方,他想进就进,落座时刻意空出正中的王座,却一直拿眼乜着那把椅子,两个鹅颈扶手黑漆髹金,右边内侧磨损了些,想是高宗喜欢往右边倚着。
“回去,自是比长安方便,前日梁王还抱怨,说在神都举事容易,来长安就难,叫我无论如何哄圣人回去,我有什么法子?圣人又没老糊涂……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困了渴着枕头!方才我在殿上瞧他,笑得眼眉都合不拢了,哼!”
“他也是傻!”
张昌仪热汗淋漓追上来,一进门听见这句。
“到如今还做梦,以为五哥真心捧他们家阿漪上台,我听他家相公说,他起了一封折子,要替阿漪请立国公。”
“——异想天开!”
张易之不屑地唾了口,打量面前的宝座,侧目瞧见张昌仪走来轻手轻脚,似怕惊动了先皇英灵,张昌宗也是敬而远之,捡了最远的位置坐下。
他便起身去坐龙椅,那两个目光一震,不约而同地轻轻嘶声。
“我们兄弟混到如今,也才是个国公,他就不怕孩子折了寿?”
张易之模拟了下高宗的坐姿,并不舒服。
一片寂然,谁都没开口,在心里咂摸这里头的轻重。
他又笑向李重福道,“位置自是你的,我白摸摸。”
李重福的表情没有大变化,平静道,“五叔诚意待我,成与不成,我与五叔共荣辱。”
“是眉娘要走这条路,你陪她共荣辱,我么……”
张易之审视着他,忽地一笑。
李重福从善如流,起身郑重向张峨眉揖手。
“娘子深情厚谊,我唯有如此报答。”
“这有什么的——”
张峨眉没放在心上,随意拍拍他胳膊以示安抚,重转向张易之,细溜条儿的身子从椅中探出来,像灵蛇出洞。
“长安是李家巢穴,朱雀大街上喊一声儿,人皆向着姓李的,不然当年圣人何必另起炉灶?”
她总觉得不安生,啧声道,“太子却怪,就这么轻易顺了五叔的意。”
张昌仪大大摇头。
“眉娘谨慎!但也不必太谨慎了,明摆着,太子要做个孝悌样子给人看,典仪上佛指加持,夸他继位能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便洗清了东宫之辱。”
顿一顿,嬉笑道,“不然,苏安恒还活着,他哪敢登基?”
提起三年前那出活剧,放任苏安恒搅闹皇城,连张峨眉都噗嗤一笑。
张易之也很谨慎,“民心要紧,实力更要紧,关键还是京中布防。”
说到这个张昌仪更有把握了,胸有成竹道。
“五哥放心!”
他是洛阳令,神都的大管事,国家大事管不了,举凡开工动土,亲贵斗殴,妻妾相争,遗产纠纷等拉拉杂杂的小事,一日总有百八十桩。
当初张易之抬举他,是为方便自家盖府邸,按规制,国公府只可占八分之一坊地方,折算下来五十余亩,张易之嫌小了,全靠张昌仪巧妙设法,连了三五处地块,合并两百余亩,方舒舒坦坦住下来。
张昌仪三十岁走马上任,至今整整八个年头,见过了世面,胆子越大,行事越仔细,再不似从前见了两姓宗亲便自惭形秽,相反,他珍惜这难得的机遇,打定主意要争个从龙之功。
扳着手指头数给大家听。
“先说府兵,折冲府皆在百里之外,近处唯雍州牧有人手可调用,且是每月换防,轮流番上,要紧时候,就算太子派人出城求援,相王、中郎将、长史或会响应,但各等参军、录事、寻常兵卒,初来乍到,必是不敢妄动。”
张峨眉听了颔首,“将动兵不动,果然不足为惧。”
“再说梁王安排下的白衣弥勒教徒……”
张昌仪有心要压武三思一头,在新朝拔得头筹。
“别说眉娘不信,连我也有所怀疑,乌合之众,市井狂徒,全凭几个和尚巧言诱导,哪堪大用?”
这话他说了不止一遍,张易之总是笑笑不语,眼下又提起,便叫他放心。
“狂徒自有狂徒的用处,横竖他不是自家人,你计较这些干什么?”
张昌仪听得心花怒放,觑了觑李重福,也在默默点头。
“羽林镇守玄武门,千牛卫不离圣驾,防的都是家贼,可咱们不用突入九州池,更不会搅扰圣人,反而盼着他们忠于职守,不要来瞎搅和。”
深深吸了口气,“况且我这里,还有一重后手!”
众人齐刷刷讶然抬头,张昌仪筹划良久,就等这个石破天惊的效果。
“洛阳下辖十县,各县司兵掌军防、仪仗二三十人,拢总二百余,皆听我调遣,他们可不同于府兵,本乡本土,知道太子窝囊,只要事前由我——”
笑向李重福点头。
“代表郡王许些好处,自是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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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张易之来回一想,便重重夸他。
“人数虽少,从天而降,确是奇兵。”
张昌仪孜孜转着眼珠,指殿外道,“五哥过几日要去瞧他们办法会,我预备了个人——”
殿外一个布衣男子迈步进来,先不行礼,站着让人打量。
是个练家子,细高身条仿佛无力,但腰上横刀比监门卫的还大还重,颅顶又高,鼻头尖细,加上殿宇太深,阳光漏进来,打在他脸上已不剩什么温度。
张昌仪指他跪下,他也不问尊卑,咣当当转着磕了一圈。
“怕狂徒惊吓了五叔,别看他瘦,力气大的吓死人。”
淘摸出这么个惯会杀人,不问因由的利刃,张昌仪颇得意。
张易之习惯性地一笑,“九郎想的真周到。”
瞧他枯苗望雨,给个胡萝卜就转起磨来了,合该趁兴许诺一二,只当着李重福的面儿,他不好越俎代庖,便清了清嗓子。
不料李重福意会了,转头直道,“九叔立下大功,当为六部尚书。”
于是皆大欢喜,张昌仪感激涕零,喋喋说些肝脑涂地的话。
独张峨眉靠住椅背喃喃低语,食指在扶手上来回划拉。
“府兵、羽林、上四卫、仪仗……府兵、羽林、上四卫……诶?张仁愿和郭元振,不会突然回来罢?”
虽是问句,她并无提问之意,因在场众人,唯有她心中一盘棋。
阖眸回想西北的形势。
东宫惨案后,郭元振接替唐休璟出任凉州都督并陇右诸军州大使,上任便来了一手漂亮的声东击西,撇下突厥不理,反集重兵于湟州,过青海,直抵吐蕃赞普牙帐,逼得赞普屈膝请和,献马三千匹,黄金三万斤,牛羊更是不可胜数。吐蕃一倒,突厥见风转舵,立时收兵,顿解并州之困。
这二年,他镇守凉州,张仁愿在并州,都未回过两京。
张易之语塞,上官处处避嫌,不肯与他同场,以至圣人日益懒散,御前久已没人提起西北边防,他懒怠细看朝议,早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反是张昌仪把手一挥,大包大揽地打包票。
“哪有那么巧?!说一声回京,大军开拔,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咱们最多两个时辰就完事儿了。”
张峨眉向来不肯与人辩论,他既然坚持,她笑了笑便告辞。
张易之有些意外,“折子批完了么?恐怕圣人夜里找你。”
“阿郎在宫里不自在,我明儿下午就回来。”
张易之哦了声,叮嘱她,“别叫梁王瞧见了,一切等事成之后。”
两个答应了牵手离去。
一路经过含象殿、思政殿,皆是夯土高台,青灰台基上凸起交叉对称的红漆阶陛,两条身影投在台阶上,颀长高挑,竟是难辨雌雄。
张易之踱步室外,居高临下,抱着胳膊望了半晌,回身向张昌宗笑。
“这孩子当真沉稳。”
张昌宗以为他说眉娘,腻着声道是。
“我们眉娘何止沉稳啦?那是颗定心丸。”
谁知张易之笑着摇头,努嘴叫他看李重福。
“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商议取他阿耶的性命,七八回了,他是铁板钉钉的亲王,明知我要摄政,还有眉娘,往后说不定取而代之,他竟毫无犹疑……”
张昌宗探头去瞧,没注意李重福,反见张昌仪匆匆忙忙冲出紫宸门,想是衙署里事情多,再搬回神都去,今年的郊庙路祭又要改地方了。
几个人里数张昌宗最闲在,只管圣人吃喝拉撒,一阵风吹过,太液池里波光粼粼,似仙人撒了把金屑。张昌宗有点走神,喃喃道,“不是沉稳,倒是痴心,有时候我真羡慕眉娘。”
名满天下的莲花六郎,得盛宠如斯,着羽衣,吹洞箫,骑鹤上青天,反倒羡慕起别人凭利益缔结的婚约。
张易之笑起来,“难怪圣人最喜欢你,你最傻。”
他羞涩地垂下头,趴在汉白玉阑干上,半闭着眼,开始说梦话。
“五哥,我想随圣人去了……”
就被张易之冷哼着打断了,“你糊涂!”
“不然,往后谁来宠爱我?普天下的一切,但凡捧到我手里,随便糟践,谁不顺我的意,喊打喊杀,多好啊——”
张昌宗拧着脖子扭了扭,似在女皇跟前撒娇,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
“我不该叫你来侍奉圣人,你喜欢坐在高台上,我喜欢趴在圣人脚下。往后你们当真争到了,哎,谁还敢来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