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武周按例三日一朝, 但圣人抱恙多时,久久不朝,加之这几年四海宾服, 几无外战,如今已成了惯例,宣政殿上只有六部照本宣科, 循旧章办事,朝会开的极快,往往不足一个时辰便结束。
太子李显领百官肃立, 对着空椅子行礼如仪,转过头来,便在人堆里寻摸恒国公张易之。
“佛指既出, 理应早日送入神都明堂, 以安天下人心——”
作为储君,他的态度十分谦和,当着众人的面请教张易之。
“府监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纳罕太子怎么忽然一反常态,言之有物起来?
圣人的病况众说纷纭, 太医院摸不着边际,轻重全在僧道嘴里。
这两个月,控鹤府只差没把长安城翻过来。
一百零八座坊城, 庙宇足三百余间,不论是景教、祆教、拜火教,并民间巫蛊、方术、诅咒之人,全拉进大明宫里一展神通, 连扬州才下船的日本僧人都寻了来,朝臣却还是一头雾水, 不知道实情如何,唯有张易之把控大局,倘若他同意圣人动身,自是没有大碍。
崔玄暐身为前凤阁侍郎,虽尚未正式复职,人皆尊奉他,推他站在前头。
他一拱手跟上,“臣复议。”
交托了佛指的差事方能复职,比旁人都着急,卷起大袖侃侃而谈。
“佛指事关国运,自是越早奉进明堂越好,耽搁在西京,成何体统?”
侧目瞪着张易之,口气带些责怪。
“臣远赴法门寺已是三年之前,走时圣人亲点控鹤府预备典仪,想来样样筹划的周到?不必临时抱佛脚罢?”
张易之压根儿懒得理他,和张昌宗交换了下眼色,复向李显看去。
李家男人多半器宇轩昂,唯有这位太子,总是一副水蛇上岸,遭人抽掉筋骨的倒霉样,今日却不知为何,高高仰着头,任珠旒次第遮眼,笔刷样在面上扫来扫去,倒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了。
正揣摩,李显忽然转过头来直视他。
“十七年前孤出京不久,新丰县地面震动,江河逆流,东南竟涌出一山,蔚为奇观,有人上疏,道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
张易之听了大为吃惊,又暗自窃喜,太子向来软弱,只因安乐郡主与法藏昨日碰过头,便胆敢公然直斥女主带来灾祸。
“殿下旧事重提,是何居心?”
张易之故作不解,指队列中抻头表现的洛阳令张昌仪,也是张家人,品貌却远远不如,生的腿短腰粗,方头大脸,看起来憨憨的。
“蒲州近来仿似亦有地震?我那日听洛阳令提了一嘴,没听真切。”
张易之拿腔作调,激动地想提起两只爪子搓弄。
从前太平很瞧不起他这毛病,常嫌弃地骂他,苍蝇才搓脚。
不要紧,蛇虫鼠蚁都没差,只要摁下李显,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外戚,与太平平起平坐,不,甚至高出半截,到那时,他才不会跟太平计较,她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少妇,白混在局里多年,至今尚未摸准圣人的脉门儿。
“正是呢。”
张昌仪显得十分为难,摊开双臂。
“蒲州地震强烈,虽未有涌山之象,但河道易位,沿途灾民数千,田地房屋尽数被毁,这……”
他说着,上前几步,和张易之前后夹击,把李显堵在中间。
“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是天人感应,上苍降示责罚?那圣人是该下罪己诏还是减膳、释囚,减免税赋?下官以为,圣人尚在病中,不宜大动干戈。”
越说越离谱了。
左近的凤阁侍郎魏元忠听不下去,出声斥责,“张郎官慎言!”
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天官尚书也昂然踏前半步,以示支持,跟着秋官张柬之、夏官姚崇、冬官陈思道索性站成一排,协力同心,如此六部尽出其四,唯有春官武三思、地官李峤默然不语。
有六部做表率,余者赶紧表态,左右肃政台两位中丞向来嫉恶如仇,曹从宦冲动,放下笏板便要摘冠,被陈思道侧目瞧见,忙示意左右阻拦。武将那边,才从西北调回来的大将唐休璟听得十分烦闷,皱眉怒视张昌仪。
大朝会四百余人,殿中坐了二十余排,横平竖直,井然有序,内中数张柬之年纪最大,已是七十有八,头发胡子蓬蓬大把,全白了,垂在绛红纱衣上,活像太公庙里的姜子牙。
圣人年迈,朝中风气便是尊崇长者,虽然论位次品级,张柬之不及魏元忠,但振臂一呼的份量更大,玉石俱焚的决心也是最强,当下袖子一撸,冒死道。
“秦之始皇帝病重,独赵高、李斯在侧,秘不发丧,伪造诏书改立二世,以至亡国。周之宣帝病重,独内侍佞臣在侧,拥立了隋文帝,这便改朝换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圣人既然病重,当务之急,便是宣我等入宫侍疾!”
“这……”
张昌仪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搪塞。
“谁说圣人病重了?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圣人往日视朝且要粉妆脂浓,如今咳嗽痰重,不愿召见外臣,张侍郎何必强人所难。至于臣方才,并非斗胆揣测圣意,实是怕太子忧心过度,惊扰了圣驾。”
边说边撇着眼,指望张易之帮腔。
张易之便接口道。
“正为圣人卧病,不宜操劳,我等才不得不请殿下的示下,不然大事如何决断呢?不问殿下,难道问相爷?可相爷……”
他嘿嘿笑着,露骨地威胁,“毕竟未得摄政之权,恐怕不宜越俎代庖。”
一句话堵住了魏元忠,他倒也爽快,立时侧过半边身子。
“请殿下把话说完。”
李显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孤只是想起国师当年的风采。”
环顾四周,最要紧的凤阁、鸾台、六部、肃政台皆已站队,余者,有人唯恐引火烧身,有人却在诧异,事情顺利地出人意料,原本还在发愁太子龟缩不出怎么办,没想到他直溜溜往刀刃上碰。
李显把一张张头脸认真记住,方道。
“当年国师译出《华严经》初稿,圣人迫不及待,召他开坛讲解经义,恰恰在讲到‘海震动’一节时,讲堂传出震吼之声,与此同时,新丰县生出奇山。两厢对应,地震并非凶兆,反是上上大吉,所以圣人下旨,将之命名为庆山,乃是普天同庆经文译出之意。”
他一股脑儿交代完,再瞧张易之。
“是孤扯远了,还是那话,只要佛指入明堂,祈佑武周,再有什么地震,什么河流改道,便都不足为惧。请教府监,圣人可否远行?
张易之满腹疑虑,绕着李显来回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张柬之原还摸不着头脑,一倏而明白过来,直接推开魏元忠,瓮声瓮气地请教崔玄暐。
“敢问崔郎官,三年前定下的明堂典礼,是由圣人亲临主持罢?”
崔玄暐立时回答,“那是自然!”
张柬之便转身,把笏板夹在肘弯,雄赳赳向张易之提问。
“……圣人到底?”
张易之还是紧紧闭着嘴巴,他实在有些恼了,隔着门扇指向西方诸天,诅咒发誓般嚷起来。
“府监若有为难之处,不妨提出来大家通议,不必遮遮掩掩!下官等蒙圣人恩典,得享高官厚禄,却不能近身侍疾,羞也羞死了!”
十来个六部堂官得了他牵头,打横了笏板,都抵在额头上,一个个横眉竖目似要拼命,最前头的崔玄暐中气十足,扯开嗓子逼问。
“圣躬如何,还请府监给个明白话儿!”
张柬之又指李显,“若是嫌下官老迈无用,东宫还有太子!”
——这帮老东西!
张易之腹诽,以为喊两声就能冲进大明宫么?
逼宫这般容易,李唐立国百年,玄武门之变就不止一回啦!
他朝殿门上开了眼,瞧见大将军李多祚的身影,依旧是背对大殿,根本不来搅和这摊浑水,便放心地笑了声,只要没扯动了他,张柬之说什么,也和苏安恒一样,是放屁!
“怎么,府监不愿意回神都?”
眼看两边争执起来,李显施施然出来打圆场,对张易之不但毫无敌意,甚至有种毫无保留的诚恳。
“孤还以为,府监从神都发迹,待在长安便浑身不自在。”
“下官如何,不足挂齿。”
张易之两只手握紧了笏板,脸上别有深意。
“佛指舍利却非同小可,圣人自是要回神都,亲自主持典仪大局,不过这几日偶然不适,方耽搁了。”
张柬之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逮住这句,当即大喜,他唯恐殿宇阔大,站后排的五品官听不见,昂然高声道。
“圣人不过偶然不适!并无大碍!”
接连嚷了几遍,方静下来。
张易之白他一眼,嫌张柬之花头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偏要跳最高,横起胳膊挤开他,斜斜睨着李显,把话锋稍转。
“可是两京相距五六百里,去了又回来,难免辛苦,圣人寿数上去了,想到便有些畏难,其实……”
张易之轻笑,缓着声气儿慢慢敲打李显。
“其实圣人经营神都多年,九州池之建设,全出于她老人家授意,比之大明宫处处妥帖,若非还政之诺,确是不愿搬来西京长住。”
他以为他使出个杀手锏,李显宁愿顶着不孝的嫌疑,也绝不敢答应,却不想李显听了恍然大悟,咣当转身,几步踏进张柬之、崔玄暐等人的包围圈,毫不犹豫地向众人道。
“既然如此,孤便替诸位卿家下个决心!”
回头看住张易之,“大家全搬回去,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