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02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86章

  法藏这一惊非同小可, 下意识闭上双眼,甚至举袖掩头,可想象中的山崩海啸并未发生, 他等待良久才松了口气,听琴娘正惊喜地夸她。

  “难怪女史说你有点子慧根,竟不是拍马屁。”

  瑟瑟嬉笑。

  “这你都不懂?法师翻译的《华严经》有两句题眼, 说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太原寺既是法师发迹之地, 自是以莲花做障眼法。”

  法藏听到瑟瑟侃侃而谈,信手拈来,简直如觅知音, 不禁睁眼向她投去欣慰的目光, 却见两个姑娘头碰头,眨巴着眼凑在木椁前,那副老实巴交又不敢下嘴的模样,活像松鼠白捡了颗大橡子。

  他便忍不住笑了,既是智慧珠首肯, 帮助这位小郡主,也算应当。

  “请教法师——”瑟瑟终于客气了一回。

  “这木椁虽然精美,却是鎏金铜饰, 难道所盛并非佛指?而是影骨?”

  法藏张口结舌,不信她能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怎么?”

  瑟瑟狡黠地弯起嘴角。

  “法师以为我不学无术,压根儿不懂何为影骨,更分辨不出, 何等棺椁才配保存佛指吗?”

  瞧法藏谨言守礼,竟还按捺住不上来抢夺, 故意道。

  “我来瞧瞧,这椁中究竟是什么?

  她使诈吓唬人,琴娘忙退到旁边两手抱胸。

  瑟瑟左手托木椁,右手扣紧椁头,眉头拧紧,分明要使蛮力掰开。

  法藏痛心不已,再顾不得君臣两别,僧俗之分,大跨步冲上来抓她肩膀。

  “不能开!这决不能开!”

  两人近在咫尺,瑟瑟用力拿胳膊肘抵住法藏胸膛,发狠逼问道。

  “这当真是佛指真身?”

  “自是真的!”

  瑟瑟直视法藏眼底,咄咄逼人,“那木质棺椁又怎么说?”

  法藏瞧她指甲尖利,深深扣进椁头缝隙,这东西涂抹金质,装饰又多,本就封存不严,再被她强行撬开,值此雨雪交加之际,湿气灌注,便全毁了!

  急得飞快道,“舍利有九层棺椁,这不过才第二层,自是木质鎏金,里头还有铜椁鎏金,银椁鎏金,又纯银椁、金椁、鎏金诸尊说法宝椁、六臂观音纯金宝椁,水晶椁和玉石棺。”

  “……这般啰嗦?”

  瑟瑟直接把木椁推到法藏怀里,拍拍手犹道。

  “我虽不信,表哥却是虔信之人,我对你们那套讲究很明白了。”

  法藏失而复得,紧紧抱着木椁,好半天才吁气低下头检查,所幸瑟瑟不曾当真去撬,两块板头严丝合缝,并无泄露,他后怕地放回原处,那边琴娘反向掰动莲花,墙壁便徐徐合拢。

  法藏抬起头来,瞧两个丫头捂嘴鬼笑,知是被人消遣了,暗自腹诽。

  你们李武杨三家,算上张家,哪有一个当真虔诚的?!

  寻常人等目睹神迹,早跪下来磕头祈求保佑,你们倒好,当个戏法儿,看完热闹就罢了!

  端肃着面孔表示抗议,“佛指舍利是佛国至宝,确有三枚影骨,专为应付不时之需,不过这回小僧乃是奉圣命迎奉佛指,岂敢拿影骨来混淆视听?”

  瑟瑟点了点头,他肯承认确有影骨,这事情便有三分光!

  “我阿耶……我就与法师明说罢!”

  她摇摇头,拿出青年人才有的坦率来交接他。

  “跟我阿耶不相干!至于我,用不着您演算天机,我的路,走就是了,但倘若法师肯把影骨借我一用,我便保证,真佛指能周周全全送进明堂!”

  法藏脑子里嗡地一响,这才听懂她此来并非代表太子,而是为自家张目,顿时头晕眼花,不知如何是好了。

  沙门看重诡辩之术,历代帝王常召儒释道对辩,举国关注,由辩论奠定地位的高僧不知凡几,但法藏成名三十余年,只登坛讲经,从未公开辩论,只因他着实不善言辞。

  他呃了好几声没转过弯来,为免跌入瑟瑟的陷阱,字斟句酌道。

  “若是太子别无异议,小僧自奉佛指东去便是。”

  “晚啦!”

  瑟瑟叉腰道,“我入太原寺大半个时辰,你勾结东宫的嫌疑已洗不脱。”

  法藏豁然开朗,顿时泄了气,跌坐在椅上抹冷汗。

  “譬如世上没这颗珠子,或是府监同我一般,不信它神妙,便会说是你编造圣人的病情,向我阿耶献媚讨好,不等你踏出西京,便要下诏狱啦。那地方可比臭水沟还阴湿,佛指更要沾染污秽。”

  “这怎么可能!”

  法藏冲口争辩。

  “小僧怎敢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

  瑟瑟白了他一眼,人说眉长寿高,又说眉长智慧便长,这和尚怎不开窍?

  “谁管你是不是瞎编?兴许连圣人卧病,也是府监瞎编呐?嘿嘿,他把太医拘在宫里,又大张旗鼓,招揽许多江湖术士进进出出,末了特特添上您……他是借您老人家这颗项上人头,来试东宫坐不坐得住!”

  法藏终于明了了。

  亏他还自作聪明,怕杨家不肯递话,逼道成师兄圆寂,虽是注定的结局,能晚一日总是好的,又原来张家望眼欲穿,只等着他行这步,自会为他助力帮忙,而安乐郡主,也根本不可能不来。

  “小僧——”

  他把手抚在禅杖上,窗外半是雨半是雪,打得白皤尽湿,惶然地笑了。

  “不是诸位女施主的对手,当初不能拒绝圣人,为忠孝太后寄身,因之踏入罗网,伪饰《大云经》,忝列国师,今朝,亦是步步落败。”

  瑟瑟听他这便懊丧起来,轻轻嗤了一声,好心鼓励他。

  “我们斗我们的,不过借你行个方便,来日斗完了,照样捧你做国师。”

  法藏摇头,“小僧不是怕。”

  这话说下去也没个着落,好比他好意劝诫张峨眉,人家嗤之以鼻。

  道不同不相为谋,跟眼前二位说了半日话,全是鸡同鸭讲。

  他重新道,“小僧愿听郡主调遣。”

  瑟瑟顿时面露喜色,站起来叮嘱他。

  “待会儿我出去,你便留神瞧着,寺中何人探头探脑,只管拘押了慢慢儿细问,定是张家安插的钉子,要如何处置,只依你们沙门规矩。”

  法藏答应了。

  瑟瑟摊平手掌,理直气壮道,“那你拿影骨给我。”

  法藏低眉臊眼,拢着僧袍行至琴娘身侧,掰动莲花,仍交方才木椁出来。

  “这?你这!”

  瑟瑟万万没想到,看看他,再看琴娘,恼羞成怒地骂。

  “你这和尚,恁的会做戏!”

  “影骨亦是至宝!”

  法藏很不服气,举高木椁昂然道。

  “当年太宗举全国一年税赋,为法门寺开凿地宫,铸造棺椁宝函,并密制三枚影骨。今时今日,凭是圣人也好,太子也罢,还能出得起这本钱么?!这影骨要保佛指千年万年周全,自是珍贵无比!”

  “我还当法师心系黎民苍生,不愿白白耗费税赋……罢了罢了。”

  瑟瑟气得笑了,伸手接过木椁,拭了拭上头浮尘。

  法藏便指点她一层层如何开启。

  虽是影骨,层层叠叠,椁中套椁,材料既昂贵,工艺又精致无比,只最里头两层不是法藏方才所说的水晶椁和玉石棺,仍是嵌宝鎏金。瑟瑟摩挲在手里,感慨难怪拢共一真三假,就这么几样小玩意儿,恁的花钱。

  交代完毕,法藏敛神向她道。

  “佛指真身确在太原寺,但郡主若倚势强取,佛门上下数十万僧众,必要为佛指献身,则海内涂炭。”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真到走投无路,单两京十余座大庙便能举事。

  瑟瑟点点头,把着影骨,在掌中颠倒细看。

  真正的人骨她没见过,这枚影骨短短如竹筒中空,虽是微黄的玉质,惟妙惟肖,连细纹与骨缝都赫然再现。

  她思索片刻,唤琴娘过来,摁她坐在椅上低头,动手拆了半边簪环,捋出一缕秀发,穿过影骨兜回双环,仿佛添了件别致的发饰。

  法藏看了先不肯,“这,未免太亵渎!”

  瑟瑟虚拢发髻,偏着头瞧效果如何,瞥他道,“影骨是玉质,长年藏在壁龛之中不好,出来沾沾人气儿,才养玉。”

  法藏说不过她,只得袖手,又纳罕杨娘子桃李年华,怎么鬓发就白了?

  剩下几件棺椁嵌套合体,仍有巴掌大,凭是如何也不好掩人耳目。

  瑟瑟想了想,原样还给法藏。

  “法师狡诈,必要之时当能唱空城计!这个留给你用。”

  两人告辞而去,瑟瑟满载而归,在游廊上越走越快。

  琴娘笑问,“你唱念做打的功夫不差呀,怎不露一手给郡马瞧?”

  “表哥刚正,哪能容我再三耍弄老秃驴?”

  话一出口,前头领路的小沙弥龇牙咧嘴望过来。

  瑟瑟俏皮的把嘴一捂,先发制人道,“都是你!拿些市井烂话教坏我。”

  不等人来骂她,自己先呸两声。

  “法师是好人,同表哥一般,我不该用粗话说他,反正他没听见。”

  杨家是太原寺的原主,圣人风雨飘摇,万一死了,这太原寺说不定杨家还能要回去,小沙弥不敢抗议,瘪瘪嘴低头下去。

  瑟瑟落后半步,瞧琴娘头上指骨黄不溜秋的不起眼。

  两人身份贵重,走到二门上便有人来迎送,瑟瑟接过人递的帷帽,捋过皂纱来一瞧便很不满。

  “这垂到膝盖上头去了?我不戴。”

  阎朝隐久在张易之跟前效劳,鞍前马后,早目中无人了,洋洋笑道,“府监是好意,指条小道给您走,怕您被哭丧的僧俗人等冲撞了。”

  瑟瑟哼了声,“我的丫头不叫进来,你们这些玩意儿,也敢约束我?”

  张开五指往他脸上一推,阎朝隐吱吱呀呀后仰,被小沙弥伸脚绊倒。

  “我劝你警醒些!”

  琴娘提声唾骂。

  “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府监跟前奉承也够了,他发达自然提携你,万一他败了呢?你还做不做人?凡事留一线,这棋,你下不起!”

  骂的阎朝隐灰头土脸,讪讪退到旁边。

  再出角门,丹桂等一拥而上,把她两个簇拥着走了。

  杏蕊瞧瑟瑟神情,便退步候着阎朝隐踱步出来,笑与他道。

  “宋主簿没你面皮厚,可比你灵光多了,卖了消息给郡主,人躲起来了,你瞧瞧你,风口儿浪尖,真不怕落个道成法师的下场么?”

  努嘴给他看正门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几个和尚滚地嚎啕大哭,说道成法师修为深厚,算准了半年后圆寂,怎会提前?

  阎朝隐这才明白,面上骇然变色。

  杏蕊又道。

  “我们郡主多年州府里厮混练就,没宫里那些破讲究,招揽人手做事,只凭公道二字,你还记得许子春么?”

  阎朝隐簌簌点头。

  “三年!”

  杏蕊比出三根指头,得意地翻覆着给他瞧。

  “他弟弟在高阳县做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