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出太原寺走朱雀门大街, 入嘉福门至东宫,再入崇教门,进丽正殿, 骑马拢共两炷香功夫。这个时辰,宫门就快下钥了,照李显往常作息, 他应当在偏殿洗漱更衣,预备安歇。
瑟瑟等在廊下,背着手向东北大明宫方向眺望。
长安有两座辉煌的宫殿, 她眼下所在的太极宫,是李唐帝国的正宫,配置完整, 前有皇城六部六局, 侧有掖庭东宫。
大明宫就不同了,原是避暑之用,后来才加建了三大殿并外朝各部。奇怪的呼应,女皇在太初宫爱住九州池,在长安么, 就爱住大明宫,仿佛知道镇不住中轴线上的龙脉,自觉退避三舍。
搬回长安, 女皇没让李显跟着她,住大明宫内的少阳院,反而住了太极宫的东宫,两处说起来规格相当, 实则天差地别。
太极宫闲置超过五十年,疏于维护, 自迁都以后,更是乏人问津,多年来被将作监忘在脑后,单夏季水患,便遭了十几趟,处处淤渍堵塞,连正殿墙皮尚且脱落了不少,更别提跨院耳房,每到雨雪天次第斑驳,蕴着股阴湿的败迹。
她侧耳倾听,虫鸣断断续续,仿佛是蝈蝈儿。
那回以后,东宫再也没能恢复生气,入夜便黯然寂静,望着廊下光秃秃的梁柱,她更想念神都东宫,雏鸾阁外头紫藤盛开的热闹。
数月前瑟瑟入大明宫觐见,瞧女皇的寝宫也是这般。
处处因陋就简,全靠府监搬来许多花卉妆点门面,可御前少了颜夫人,又少了韦团儿插科打诨,唯有上官才人端着手肃然侍立,她不是凑热闹的人,说两句话,就露出勉强维持的意思来。
想到当初进京,被太初宫集仙殿奢华陈设晃瞎了眼的震撼,两相对比,格外有种今不如昔的慨叹,如此晚年,圣人也是没想到吧?
等得久了,有点儿冷,她转身从凤尾怀里接了手炉来抱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往拐角看,是韦氏新提拔的侍女春阑,走近来屈膝道。
“太子妃今儿睡得早,不防郡主这时候来,奴婢们没敢惊动。”
瑟瑟点点头。
“那我明早再来,你跟厨下说,预备下羊肉毕罗。”
这是还要过来用早膳的意思,春阑迟迟应了,瞧她一眼,大着胆子道。
“奴婢送您——”
瑟瑟没不让,举步往崇教门溜达,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她随口问。
“我才两日没来,阿耶就睡不好啦?必是没听我的话,夜里吃多了两口,停了食,望五十的人,实在不该贪嘴。”
春阑诺诺道是。
“郡主吩咐,奴婢都记着的,就是太子见了锅子就停不住筷子。”
“哦——?”
瑟瑟驻足望住她,崇教门近在眼前,大而沉重,守门的东宫卫似早知道她今夜不会留宿,两个挎刀的小奉御一左一右抵住门扉,只等她出去。
“阿耶牙痛,上回说好了十日不许吃锅子的,是谁又做了来?”
春阑啊了声,讷讷答不上来。
“阿娘既然睡了就别惊动了,我瞧瞧阿耶——”
瑟瑟直接转个方向,登登往回走,春阑又惊又急,竟伸臂来阻拦。
“怎么?阿娘不让我见阿耶?”
春阑这丫头就好在话不多,但心腹婢女那种自矜的态度还是流露出来。
“太子妃是怕您和殿下又呛呛。”
她赔着笑,含蓄地抱怨。
“每常您走了,殿下便闹头疼,三日两晚睡不好,又牙疼。”
瑟瑟淡淡一笑,“我几时和阿耶呛呛过?不都是和阿娘么?”
东宫不大,几步就走回来了,瑟瑟如入无人之境,看都不看急忙赶来劝架的长史、嬷嬷等一眼,径直插进内院。就这一会子功夫,丽正殿门口多出七八个跪着的宫人,一见她来,各个如临大敌,跳起两个奔进屋去通报。
瑟瑟觉得这局面很寻常,也不理会人家纷纷起身行礼,抬下巴叫凤尾替她打头阵,一路掀帘子,绕屏风,长驱直入。
果然偏殿里李显正在发脾气,一个盆掀翻了,扣在大红地衣上,浸透了水渍染出深浓的嫣红,端水的小丫头贴墙根站着,定是挨了骂,挂出眼泪来。
“——她要闹,由着她闹去!你只当不知道!”
韦氏堵在李显前头,两手叠着拍掌,痛心疾首。
“当初二娘不也是?全是叫圣人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儿,满脑子想什么?国之重器,该她们动手么?”
提起李仙蕙,李显痛得心口发麻,嘶嘶倒噎气儿。惨案之后他便添了这层毛病,急了吐血,韦氏赶上来替他揉捏,李显偏拿肩膀格挡,跟她怄气。
韦氏登时哭了,捶胸顿足,似街上妇人撒泼。
“我亲生的,我不心疼?!上回要不是你在后头撺掇纵容,二娘怎会……拼也拼了,忍也忍了,人抗不过命去!再赔上四娘,又能如何?眼瞧着圣人没几年好活了,你,你就……”
“——阿耶!”
瑟瑟唤了声,目光闲闲四下打量,掠过张口结舌的爷娘和墙边低着头摆弄手指的李真真,最后视线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卷轴大字宛然。
“恭请佛指入神都……”
她熟络地念出武崇训的稿子,典雅古拙,音韵铿锵,很适合大声朗读。
“原来阿耶瞧见了?明儿大朝会,刚好递上去。”
她一向是这么个抻头找打的态度,韦氏已经见怪不怪了,皱紧眉头,挥手令屋里侍奉人全退下去,独凤尾巍然不动。
韦氏恼怒地瞪了眼,却没训斥她,只向瑟瑟道。
“圣人病重,你提这个干什么?长安不能做法事么?太原寺将好,原是杨家的祖宅,不成还有大慈恩寺。两京相距五六百里,赶着挪回去,她老人家哪里经得住?万一就是这回……你阿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一面责备,却也知道瑟瑟用心良苦,走来抚了抚她脸上水渍。
瑟瑟这时候就很像李显了,硬邦邦地扭着,翻白眼喷粗气儿,像头尥蹶子的马,可是韦氏有以柔克刚的韧性,两下便揉搓的她软了。
李真真见了一笑,瑟瑟这把三昧真火,烧来烧去,靠的还是李显这根柴,拿起热茶递给凤尾,努嘴叫她别客气。
韦氏喋喋道。
“人死如灯灭,等她去了,你心里的恨就没了,我听说你去了太原寺?法藏是圣人的心腹,你去寻他,三两句话,就成了窥伺之罪。我的儿,你且忍忍,要做皇太女,待你阿耶继位再做,不迟!”
韦氏专门打退堂鼓,三年来没完没了,即使她行事已经足够沉稳,耐住性子熬了又熬,韦氏的态度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瑟瑟了解阿娘,外人以为她的强硬和勇敢,完全是被阿耶逼出来的。
耐心地长嗯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递给她。
“贤首国师心里向着阿耶,有佛指舍利在手,再有他推波助澜,沙门上下,数十万僧众皆奉阿耶为主,这个,当能令阿娘放心了罢?”
韦氏讶然接在手里,不信瑟瑟出马,能成如此大事。
巴掌大鎏金铜饰的棺材,打造得十分精致,拿手捏了捏,里头咔咔声响,还有好几层。瑟瑟示意她揭开,里头套着个小些的铜椁,然后鎏金银椁,每层的棺材板都提前撬松了。
开到第三层,韦氏发起抖来,小心递给李显。
“阿耶继续开呀。”
瑟瑟回身坐在椅上,翘着脚道。
再往里,纯银椁、金椁、鎏金宝椁,然后又一副纯金宝椁,椁头上坐着尊足金六臂观音,纽扣大小,却是精妙绝伦。
李显开到这第七层,也有些不自在了,舔着唇问。
“这不算亵渎罢?”
瑟瑟笃定摇头,面带微笑,鼓励地望着他。
被废黜过的君王,就像泡过水的房子,地基早软烂了,别说逼宫登基,就连顺序自然继位,对李显来说,都像提着根竹竿走钢丝,步步惊心。
她如果早看穿些,不把希望寄托在阿耶身上,二哥、二姐就都不必死了。
“贤首国师献出此物,亲自念着经文一层层开启了,含泪命我奉于阿耶,还说了好一番动人肺腑的好话,不过用典太深,我也背不出来。他手上还有一柄十二环禅杖,向来深藏法门寺地宫,乃是太宗着意铸造,专为守护佛指,阿耶见了那个,会更明白先祖用心良苦,早就为后世子孙预备下了法宝,只是禅杖物件儿太大,控鹤府盯得紧,我带不出来。”
——是太宗的遗泽。
是曾经把圣人关进寺庙的,英明神武的太宗,留下的法器。
李显从遥远先祖身上得到助力,勇气灌注肺腑,下手继续拆看,再往里是水晶椁,只有成人拇指粗细,他举高对着亮看了半天,终于找见一线头发丝儿样的细缝。
“阿耶,这个我来——”
瑟瑟接来托高在手上,像莲花托着个蜻蜓,好叫李显看清动作。
右手食指在椁头上莲花形的凸起上轻轻一点,咔嗒,椁板往两边裂开,徐徐升起一只精美的青玉棺。
李显大开眼界,“真是……神乎其技!”
抓起玉棺牢牢握在掌中,似有暖意渗出。
他终于有了一点信心,含笑询问瑟瑟,“贤首国师当真愿意奉我为主?”
瑟瑟肃然,“是,国师心意笃诚,为见我一面,逼得道成法师提前圆寂。”
李显吓了一跳,瑟瑟沉痛地解释。
“道成法师服务两京多年,与诸位世家亲贵三代交情,死讯传出,太原寺门口车马不绝,人人瞩目,若非如此打了府监个措手不及,我还进不去呐。”
李显唏嘘感慨,“没想到华严宗如此忠勇为国……”
“日久见人心。”
“和尚再忠心,如何比得羽林与上四卫银枪横刀?”
韦氏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用人多,一把刀砍过来,你……”
说的李显犹豫了,“也是。”
询问瑟瑟,半是商量的口气。
“这有刀无刀,有马无马,直如天上地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