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49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48章

  郭元振赶去的时候, 几个突厥巫医正轮番给武延秀念经,灌药水。

  他捂着肚子往一只头盔里大吐苦胆,偶然抬起头急切呼吸, 喘气抽抽儿,直打摆子。

  他抓住胡子花白的老者,生硬道。

  “劳烦可汗操心, 郡王想来水土不服,我们带的大夫就能治了。”

  哥舒英忙上来挡煞,笑嘻嘻解释。

  “巫医断的也是离乡不适之症, 您瞧,他喝的药方儿,乃是上两年神都太医拟的, 并非往常治我们这些粗人的方子。他在沙子里埋了大半个时辰, 口鼻里进了秽气,催吐是常理,这病症不凶险,您且等等,过了今晚就好了。”

  郭元振略略放下心肠, 推开老人,不情不愿地向哥舒英拱手。

  “叶护亲自料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要吃喝什么, 需得咱们大夫瞧过了才能入口。”

  “那是自然,自然。”

  哥舒英一律答应,当面用突厥语吩咐巫医听命于郭元振。

  几人对这命令极之意外,却不敢反驳, 互相看了眼,齐齐躬腰退下, 郭元振这才消了火气。

  “请问阁下究竟怎么称呼?”

  哥舒英分外客气。

  仿佛使团冒指郡王并非怠慢可汗,反是一片好心,而他完全明白对方的难言之隐,还代表可汗明示绝无怪罪之意。

  “昨夜阁下自诩郡王与我拼酒,骗得我多喝了好几杯呐。”

  偏头看看蜷缩在石灶前的武延秀。

  他们身处叶护的小帐,说小其实也不小,正圆形状,方寸十来步空间,圆心竖着一根碗口粗的乌木大料,撑起整个装饰华丽的鲜红顶面,红丝绦打的络子覆盖乌木,挂满了狼牙、兽皮、羊头等装饰。

  以之为中心,帐篷高度渐次降低,但最低处仍可站直,圆壁是几层厚麻布料叠摞而成,挂着羊毛编的饰物,地上铺满了花样繁复的毛毯,再用大沙包毛毡隔断出里外两块空间。

  武延秀的卧榻铺在最暖和的灶门前,连叶护的床褥都挪到边上了,可他人还病恹恹的,吐得搜肠刮肚,唇上发乌,半闭着眼无力加入对话。

  小宝跪着侍奉,热汤婆子捂在脚上,捧热茶汤凑到嘴边,他却不要。

  哥舒英看了摇头,心里骂他暴殄天物。

  黑戈壁的水井都是半咸水,喝了只会让人更加口渴,突厥人有些简陋的办法澄清咸水,成品勉强入口,但还是很涩,唯王庭深处有口珍贵的井,传说当年骨笃禄可汗就是为了这口井,才把突厥王庭设在黑沙城。

  井水的咸度比黑戈壁略低,亲贵们赖以吃用,偶然拿来待客,算极有诚意,但哥舒英对武延秀另眼相看,特特送来十个葫芦,装了野马泊的甜泉水。这东西来之不易,取用一趟耗费人力就罢了,保存它更艰难,要埋在沙坑深处,不然地面上晒两日,再打开发臭发黑,还只剩半罐。

  “瞧郡王这般形貌,当不是好酒之人。”

  哥舒英里带着一丝好奇,甚至是亲近的味道,目不转瞬地打量武延秀。

  郭元振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那叶护就看错了,郡王的酒量比小人好得多,至于小人么——”

  他临阵受命,与哥舒英虚与委蛇大半个晚上,酒喝了,剑舞跳了,手把手摔过跤,称兄道弟,还是没能摸透这位并非出身王室的叶护是何来历,照突厥人的惯例,这情形很是不同寻常。

  “小人是郡王打小儿的伴读……”

  郭元振编瞎话张口就来,毫无破绽。

  “帝裔皇孙皆有这么几个奴婢,虽命贱,时间长了,也和兄弟一般。昨儿郡王丢了,我们正使一时慌乱,指小人冒称,实是怕才见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犯了可汗忌讳。倘若早知道王庭有您这样清明能干的叶护,就不必撒谎了。”

  半是吹捧半是试探。

  “我们唐人有句俗话,撒一个谎,得百来个谎来圆,您瞧,如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唯有请叶护体恤,可汗面前,替我们张张嘴。”

  袖口一翻,满把拇指大水滴形的蓝宝在哥舒英眼前晃了晃,塞到他手心,退后半步长长作揖。

  “偏是叶护救了我们郡王,可见天垂怜,也是有缘。”

  天垂怜……可是这苦寒暴晒干涸之地,没有天,也没有神。

  “天下可怜人多了。”

  哥舒英摊开手掌,垂着眼把玩几枚蓝宝,无情无绪地道。

  “你们南来的人不知道,从这儿到西州,一路不单水井罕见,还有大风,除了旅人、突厥人、吐蕃人的皑皑白骨,没有任何路标。倘若为了抄近路,改走人迹罕至的路线,就任由沙漠摆布了。”

  他语调很平常,可是落在武延秀耳朵里听,就从中品出些许悲凉的味道。

  郭元振也不敢往深里打听,住在大漠,指望全家人整整齐齐,恐怕是难,何必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小人区区寻常,哪敢去西州?到这儿就掉了半条命了,只有叶护这样的英雄好汉,才踏的平千里大漠。”

  顿一顿。

  “合该我们郡王命里带喜,撞上贵人。”

  哥舒英哼了声。

  那边武延秀又是一阵狂咳大吐,小宝摁他不住,将近八尺的身长,在毛毡上翻腾起伏,如长蛇惨遭剖腹,催肝断肠,扭曲痉挛。

  他扫了眼郭元振,没走近去料理。

  人嘛,都一样。

  对受了自己恩果的人,就是比施恩于己的人更亲近。

  哥舒英也是如此。

  明明从流沙旋涡中救下武延秀的是贺鲁,可是听了郭元振这么几句心诚意挚的仰赖感谢,他就飘飘然起来。

  摆手谦逊道。

  “小事,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信明尊,唯有行善之人敬奉的圣火,才能长明不熄。”

  郭元振立时明白,对着正北方向做出礼敬的姿势。

  突厥人信奉拜火教,用毛毡制作明尊,放进皮囊随身携带,每到一驻地,便用奶脂酥油涂抹圣像,挂上高杆,再在牙帐前方生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堆,作为祭拜。

  礼毕,他转过头不解地问。

  “昨夜公主在帐外窥探小人,定是十分不满,才逃席而去,可为何叶护待小人倒很亲热?不嫌弃小人品貌不堪,试了小人的身手,又试言语。”

  哥舒英哦了声,理所当然道。

  “我与公主情同兄妹,自然要替她查考未来夫婿人物,嘿嘿,其实昨夜我便疑心,人说李家男儿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瞧人含情脉脉的,您嘛——”

  他一笑。

  “虎势龙形,不似风流人物。”

  郭元振嗯了声。

  “叶护真是客气,没说小人粗陋,如狼如虎。”

  “虎狼之词……”

  哥舒英哈哈大笑。

  “在汉语中可不是好话,向来是骂我们这些草原沙漠上讨生活的贱民。”

  郭元振面上波澜不惊,只慢悠悠瞥了瞥他腰上挂的银鞘长刀。

  “小人也听说,突厥王族惯爱用一种从大食国来的弯刀,一半像剑,一半像镰刀,刀刃很长,弯曲如半个圆月,挥舞起来便不断划出圆弧。”

  哥舒英愣片刻。

  他是个毫不掩饰的人,抬起银鞘长刀在掌心旋转。那刀长近两丈,耍弄起来虎虎生风,人也好,兵器也罢,都便不得近身,他卖弄够了,大笑着痛捶郭元振肩头,摇手掀帘而去,瞧那意思,竟是把小帐让给武延秀用了。

  裘虎等并肩挡住门口,郭元振两步冲到武延秀跟前急问。

  “你没中毒罢?”

  武延秀肠胃泛酸水,一张嘴就冒味儿,艰难地摆手。

  小宝扯狐裘盖住他腿脚,这地方别的没有,各色各样皮毛应有尽有。

  “不是中毒,郡王鼻子灵,受不得这股子羊骚味儿,才您来之前,他们硬灌了一碗羊下水,那味儿……”

  武延秀听不得这个骚字,张嘴又吐。

  小宝忙替他捋胸口拍后背。

  “别琢磨别想,您就想那嫩笋尖儿拌的小菜,绿豆糖水,冰盏银台。”

  武延秀吐得人都虚脱了,竟是为这个。

  “埋沙里没事?”

  小宝道是,“没埋一会子,他们那药也灵,用上就清醒了,要不是……”

  及时打住了,武延秀感恩地望了他眼,急向郭元振道。

  “他们以为我姓李。”

  顿一顿,咽下发苦的胆汁。

  “我算是明白府监怎么坑我了。”

  郭元振牵唇冷笑,替他松开领扣。

  触手汗渍冰凉,颀长脖子上,还有几道突厥巫医施救的痕迹,拿白鱼骨伏在手里刮痧,用力太大,锁骨之间那道凹槽红肿得凸起来,再抹西瓜叶汁消肿。

  郭元振看了略感放心。

  突厥因地利之便,医者和药材来自五湖四海,波斯、吐蕃、天竺乃至大食的草药都有,只是价格比神都昂贵许多,譬如最寻常的刮痧,神都惯用铜钱玉环,这里却以鱼骨为佳,概因远离海洋、黄河,鱼最稀罕。

  “未必是府监,昨儿我喝多了睡不着,想了半宿,他们算计他们的,倒也不相干,反正这里情形他们鞭长莫及。”

  武延秀犹有余悸,哥舒英那样人,哪怕插科打诨,有意收敛气魄,也有种明晃晃的震慑。

  “若说他是默啜的义子,恐怕就是前年劫掠河北道那个。”

  “原来是他!”

  郭元振这便想起来,拍掌道是。

  “他在相爷手里没讨到好处,过后圣人斥责,默啜请罪,说他擅自行动,已然革职。嘿!竟是红口白牙张嘴胡说,不单没革职,还当上叶护了!”

  武延秀道,“默啜立了他做叶护,神都竟全然不知!”

  郭元振也觉棘手。

  默啜嘴上称臣,实则借哥舒英刺探边防虚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回明面儿上遭狄仁杰击退,回来却升官做叶护,可见是有所得。

  但看武延秀虚弱,拍拍他肩膀示意不可操之过急。

  “昨夜我冒认是你,年貌全然不对,那裴怀古又不会撒谎,嗯嗯啊啊,应对的处处漏洞,可是可汗看在眼里,却笑眯眯地一句不问,叶护更是古怪,方才当面说起,也毫无异色,好像早识破了,昨夜不过顺水推舟与我等做戏。”

  “阎知微呢,他是如何表现的?”

  武延秀抬手撑住太阳穴,绞痛得他难以聚集精神。

  郭元振气恼道。

  “真不知派他来作甚,竟是个坑货,该他说话时蒙着脸装醉,后头我与叶护舞剑助兴,聊入巷了,他又来打岔,说什么圣人宠爱淮阳郡王,不舍得婚配,拖到如今年纪老大,终于天降良缘。”

  小宝插口,“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延秀听得也直皱眉。

  黑沙南庭藏龙卧虎,远比他头先以为的更凶险,外头有个通晓汉语还会装傻的彪勇武将,里头这位叶护么,忠奸莫辨,撇开这二位,可汗与公主到底何样人物,还全无头绪。

  反观这头,使官派不上用场,还避嫌疑,抻着姿态不来看望他。

  其实看不看什么要紧?

  受伤中毒小事耳。

  可他们不来,如何商量应对?有这样拖后腿的队友,别听郭元振抱怨的轻松,昨夜定是句句悬心,吓得够呛。

  满怀歉意向郭元振,“难为你应付,全怪我不争气,没抓住马鞍。”

  “快别提了!”

  郭元振不爱听,抓住他手塞回被子。

  “要不是突厥人来得快,我非揍他一顿,起风时他离你最近,怎不伸手?他官声不错,我当他古板而已,没想到竟是个怯懦的小人!”

  武延秀沉默了下。

  恐怕就是因为太过耿直不屈,裴怀古才会在危急关头,故意不救他吧?巴不得他死在王庭门口,不算使团罪过,又免了男子和亲的屈辱。

  “算了,大家都在一条船上。”

  原以为真假郡王揭破,要来场大热闹,他一路密密打好腹稿,却没想到叶护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根本不屑追问。

  那倒也好,武延秀懈了劲儿,浑身发软,眼皮子直打架,很想蒙头睡过去,但心里空荡荡没底,翻了几回身,问他。

  “我那几样兵器丢在沙里了,睡这儿真不安心。”

  郭元振也是一脚踏空,有点无措。

  “其实他们哪里在意来的是谁,起个由头与圣人做亲家就是了。”

  武延秀默默半晌,翻个白眼大声冷笑。

  “合该把我三哥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