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68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49章

  夜里郭元振不敢分散, 叫裘虎等编个排班,全在小帐里睡。

  武延秀把大刀搁在手边,弓矢横在灶门前, 想想不放心,又把横刀压在枕下——突厥人没枕头,几张薄羊毛毡卷个囫囵, 他便把横刀藏在毡子里。

  小宝经了沙暴,看他像看眼珠子,不理郭元振呵骂, 非得挨着他睡,睡相又不老实,年画娃娃抱鲤鱼似的, 抱住他小腿拢在怀里。

  武延秀狠蹬两脚挣出来, 听他在梦里呢喃,说的不知何处方言。

  迷迷糊糊,在梦里赏雪品茗,画舫开动起来,岸上小娘子摇着手帕叫。

  “诶——别走, 等等我!”

  船行飞快,小娘子扑簌簌往后倒退,瞬间缩小成细点。

  武延秀吆喝艄公无用, 胳膊一撑,跳出窗口,咣当跌进河里,奇怪那水竟不冷, 湿哒哒暖和和地贴着心口,一睁眼惊了下。

  圈椅上端坐个年轻姑娘, 却不是他朝思暮想那个。

  她坐牢整张虎皮,一身遍地锦对襟掐腰长皮袍,翘着二郎腿,眼睛大大的,瞳色蔚蓝,头上勒根抹额,当心拇指大的青金石,映着坑底火光明艳澄澈。

  姑娘正俯身观察他。

  稀罕地拿鞭梢碰了碰脸颊,百来根细辫子本在背后,辫梢上珠子刷拉拉垂到胸前,红红绿绿,五棱八角,全撞上他心口,冰冰凉。

  “你把我男人藏哪儿了?”

  是标准的汉语,武延秀愣了愣,四下张望。

  郭元振、小宝被刀架着脖子,抵在她背后,裘虎那几个没在,帐篷外头在行鞭刑,扑扑地闷声,有人挨不住呜呜,但没求饶。

  “公主——?”

  武延秀坐起来。

  这才发现襟怀大敞,也不知是被小宝,还是眼前人扯开了,触手淅淅沥沥大片水珠。

  两指夹住鞭梢推开,动作温柔但坚定。

  她噗嗤一笑,回身向持刀侍从道,“这人有点儿意思。”

  “公主汉语说的很好,比贺鲁将军强多了。”

  武延秀由衷夸赞她,并不吝啬恰到好处的惊奇。

  拉过前襟优雅地整理衣衫。

  昨夜巫医帮他洗头,方便处理头皮伤口夹的细沙,那时不曾编辫,只松松挽了个大粗麻花,睡一夜松脱大半,长长发丝缀在脸颊,将好遮掩住他方正的下颌骨,只露出尖俏下巴,愈发秀致如女郎。

  “那个笨蛋!”

  她不屑与贺鲁相提并论,挺直腰身向后坐稳,晃着脚尖得意洋洋。

  “你以为你们那套很难么?我想学,一会儿就学会了。”

  看他分明不信,梗着脖子背诵。

  “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

  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倘若遮住面孔,活脱脱便是位关中贵女,这下子不止武延秀,连郭元振也面露异色。

  她清清嗓子,又换一首七绝。

  “御跸何须林下驻,山公不是俗中人。”

  “原来公主喜欢崔御史,这多容易?”

  武延秀笑着感叹。

  “他最喜攀附权贵,在神都尚不着公主,常自嗟叹,倘若知道能做可汗的成龙快婿,定然把自个儿洗刷干净打个包,挂在马上就送来了。”

  公主顿感失望。

  “原来他是这种人,他很想尚公主么?”

  “公主不知道?”

  武延秀纳罕。

  “那该怪那位教公主背诗的老师,功夫不到家呀。”

  “你细说说!”

  公主腾一下站起来。

  武延秀高声应是,从容地比比手。

  “我与崔御史同朝为官,常常相见,再熟悉不过,崔御史出身显贵,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样貌又漂亮——”

  抬手比住面庞。

  “不似我等娇弱,生下来白吃碗饭,崔御史嘛,身段劲拔,最爱打马球。”

  公主听得心向往之,怔怔盯着他。

  北地苦寒,外头越冷,帐里火坑烧的越热腾,武延秀从山明水秀处来,不习惯室内干热,一晚上烤下来,面颊艳粉,唇角干裂地渗出丝丝血迹,一双桃花眼却还水盈盈地。

  真奇怪,她向来爱慕肌肉遒劲有力,擅长骑射,能弯弓射雕之伟英豪,为何对着这么个弱质纤纤,踹一脚怕他吐血的玩意儿,也觉甚美?

  看了半晌,忽地醒转,怕被人发觉,愈要凶横地喝问。

  “打马球怎么了?”

  武延秀不禁笑了,移步到水盆边探照头脸。

  没个铜镜,也不知他们日常如何梳头,他欠身伸出长指,沾着清水顺了顺眉尾,再抹几滴在唇边,稍觉润泽。

  “不怎么。”

  武延秀专心临水照花。

  硬是把平平无奇的窄领白布长衬衣,穿出连身掐腰长裙的窈窕,混不在意前后男男女女,盯着他那副水仙之姿张口结舌。

  “太平公主爱打马球,他甘愿做公主的入幕之宾,自要勤练技艺,朝晚陪她游幸打马,快活地很呐。”

  公主径自翻个白眼,收回目光。

  只恨从前拜读崔湜许多诗歌,想象他挥斥方遒,孔武豪迈,却原是一腔热望对沟渠,崇拜了这么个混人,懊恼之余,不由迁怒于引介者,愤愤记上一笔。

  瞧武延秀施施然自在,犹在自赏,便大声冷笑。

  “哼!闻说太平公主已然四十高龄?胃口倒还很好!”

  武延秀挑眉,似忧虑自家前景。

  “怎么?公主的胃口……不大好?”

  公主一愣,瞬时瞪圆眼睛,伸着脖子硬要逞能。

  “我知道你们女皇养面首,好几十个,嘿嘿,一把年纪,她吃得下么?”

  武延秀微微皱眉,有些事,人家做得,你却说不得。

  默啜任用劫掠过河北道的哥舒英做叶护,已是野心昭彰,但还不如公主的口无遮拦更能证明,俯身求亲,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公主是说控鹤府么?其实府中多为词臣,并非全是侍奉人。”

  这话公主又不爱听了。

  她立起眉头,把手里马鞭折了折,睨着他语带威胁。

  “你不用与我耍嘴皮子,哥舒英呢?你抢了他的帐子,不怕得罪我么?”

  武延秀目光在她脸上认真捋了两遍。

  姑娘十七八,任谁见了都眼花。

  这年纪没丑人,哪怕怪模怪样的异族,这位公主芳名哲哲,皮肤紧绷,唇色鲜亮,摆出气鼓鼓的架势也很可爱,可惜突厥人粗野,她身上有股腥膻的羊羔味儿,叫他分外怀念神都玫瑰,一抹冲鼻的甜。

  “你看什么?”

  她摸完前额摸下巴,武延秀的目光带钩子,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尾鱼。

  “我头上有鸟屎么?”

  比起宋之问画像上的明媚灿烂,她本人神情转换太快太活跃,反而露怯。

  武延秀转看她身后几个侍从。

  女人做男子打扮,高靴窄袖,皮革加身,手持王族才能使用的弯刀,见他趋近公主,一个个扁扁的面孔薄汗微起,不像是见惯场面的样子。

  领头那个尤其鲁莽,怕他唐突公主,竟抽刀抢到两人中间隔开。

  武延秀噗嗤一声笑了。

  “您这几位侍从,比深闺里娇养的小姐还矜贵。”

  淡淡道,“我是公主的郎君,不住在这儿,只有住公主的帐篷。”

  公主瞪大眼呆呆片刻,这才想起他南来何事,顿时提起马鞭打他,却不妨太急脱了手,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

  “呸!我带你去见阿父,这就杀了你!”

  凶巴巴的恐吓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武延秀对她还算有耐心,缓缓逼近,丁点距离,被他走的步步生莲,戏台上卡着节拍起承转合,那身段儿那亮相,一回眸一顿首,突厥人闻所未闻,一脚跌进大唐旖旎繁华的梦境,全惊住了。

  直抵目标的武延秀不住摇头。

  对手太弱,他满身本事无从施展,只得悻悻捡起皮鞭递上。

  因她坐着,糊里糊涂还不会伸手,便弯腰送到她怀里,马背上桀骜的姑娘缩成小小一团,嗫喏望他。

  “你……你让开!”

  领头的侍从挥刀便砍,刀锋直指武延秀矜贵的头脸。

  武延秀眉心一跳,错步向后飞退——不妨几步开外,郭元振动作更快,铛铛金石劈砍之声,惊得公主与那侍从面面相觑。

  是郭元振暴起发难,踢得颈上弯刀滴溜溜划出银光圆弧,两刀空中相撞,擦着公主面颊震落。

  公主粗喘两口,自觉丢了面子,拔足冲到郭元振跟前,刷地一巴掌,紧跟着又打侍从,却被郭元振拽住手腕。

  “公主何必打自己人?”

  他轻飘飘顿首劝解,仿佛刚才并没挨她大耳刮子。

  “小的就是干这般活计的,譬如旁人持刀威胁公主,便是她们替您挡刀,这时候您打了,下回她们动作略慢些,岂不是砍在公主脸上?”

  言下之意,方才那脚是他放水,不然公主已然破相。

  说完放开她手,捡起弯刀递给侍从,帮她仍旧比在自己脖子上,老老实实贴着帐篷重新站好。

  他是一本正经,小宝在边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个侍从大气儿不敢喘,都垂着头当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公主咬牙切齿,威风却耍不出来,只怕再动手,这一个也有武功,只能恨恨瞪他一眼。

  有人匆匆闯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突厥话,就见公主面色发紧,指他道。

  “走罢,我阿父要见你!”

  两个侍从抽刀做押解姿态,武延秀抹抹袖子,背手在身后,老实跟她走。

  “诶!”

  小宝嚷,“我们郡王也有跟班儿啊!要去同去。”

  却被郭元振拦住,“别——”

  他望着武延秀的背影微笑,“一个人才好孤军深入。”

  小宝顿时明了,“这帮蛮子眼拙,以为郡王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