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公主一愣, 狐疑地看贺鲁一眼。
水月观音是哥舒英前年扫荡河北的战利品,通体白瓷,姿态婀娜, 身有兰麝香气,又披挂珠玉首饰,精致的宝贝, 令她爱不释手。
——拿观音来比这玩意儿?
她不大接受。
脏得像生下来没洗过的驴,细腕子细脚,小脖子也细, 拧拧就断了,独眼皮儿的深褶似折枝花,挑了个极尖锐的角度戳进眼窝, 还算中看。
“不成就赏你罢。”
公主随随便便吩咐同伴, 打马扬长而去。
留下贺鲁恭敬地敛眉目送,直到那道红影缩成小点,才回过头。
武延秀的突厥语刚起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宝却盯着她背影瞪眼。
贺鲁噗嗤一笑。
“知道怕了?算你命大, 没在公主面前胡说。”
转身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向哥舒英行礼。
“属下见过叶护。”
哥舒英点一点头,挑眉盯着武延秀看了片刻, 转看贺鲁,还是不太信。
“你说他是来和亲的郡王?”
贺鲁笑了。
“是,叶护您这话,和我刚看见他时, 一模一样。”
他没提醒他看那脚丫子,更不像。
哥舒英看几个窃窃私语的兵, 果然都生出轻薄之心,目光带钩子,一道道往他身上划拉,再转过眼打量武延秀,唇角勾出一丝笑来。
“交给我罢。”
“是!”
贺鲁响亮应声,指小宝道,“这个捆上。”
又指武延秀,“给他匹马,缰绳着人拉着,别叫跑了。”
一个兵推推攘攘,赶鸭子上架,提着他小腿往上扥。
武延秀勉强爬上马背,筋骨还软着,喉咙干的起火,坐也坐不稳当,歪歪倒倒,披散的长发叫风吹得来来回回遮住面孔,总抹不完。
哥舒英笑了声,跳下马拨开沙子,捡出埋了半截的金冠递给他。
突厥人不论男女都编辫子,唐人以之为丑怪,不通教化,却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束发戴冠根本行不通。他在并州生活过,能说汉语,知晓唐人礼仪,一见这副金灿灿的远游三梁冠,便确信眼前人是货真价实的李唐郡王。
“给他口水。”哥舒英吩咐。
那兵摘下水囊递给他,武延秀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大概是手软,或是吓破了胆子,慌得壶不对嘴,大半泼在脸上,洗出一张青丝玉面。
“——哟?”
哥舒英眼前一亮,眉梢忍不住上挑。
他生性放诞,就算明知道贺鲁看他久不顺眼,也不肯稍加收敛,反而嬉笑个不停,恭维他道。
“还是附离手气壮,出来就打着好货色。”
贺鲁敷衍地嗯了声,瞧武延秀毫无反应,拍拍巴掌,催手下动起来。
两人并排在前,哥舒英笑嘻嘻控着马缰向贺鲁搭话。
“昨夜使团进城,可汗摆宴,附离为何不来呀?难道早知道那个是假的,出来找真的?”
贺鲁两眼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叶护说笑了,下官哪有如此远见?巡视碛口乃是下官常日事务,若是昨夜随众饮酒,今早便起不来床,岂不是耽误公事?”
哥舒英长声大笑。
“那倒也未必,您瞧我与公主痛饮欢聚,今朝不是照样爬起来了么?方才我陪公主从鹿耳山跑马下来,顺道还打了两只鹞子。”
说到猎物,又转头观察武延秀。
他不惯骑马,两条腿软塌塌使不上劲,自己别扭,替他牵缰绳的人也别扭,骑马讲究坐如钟,不管马走马跑马停,腰腹收紧,两腿夹紧,不动如山,唯上身随着马节奏起伏,这便叫‘踏浪’。
可他呢?
鼓着嘴,塌着腰,缩着肩,跟着马一甩一溜,瞧着省力,走几百步出去就知道难受了,骨头不给他磨软了。
愈发鄙薄,女皇弄这么个漂亮娇气的窝囊废来,给可汗填牙缝子吗?
哥舒英好笑又忧心忡忡,女皇年迈,本就无心征伐,倘若宗室子皆是这种悖懒无能的货色,又能指望什么?
目光流转,他再度回望马背上如坐针毡的武延秀,慢悠悠地开口询问。
“你说,他真不会骑马?”
贺鲁还在揣摩那话,哥舒英一出声,他便蹙了蹙眉毛,忙不迭应道。
“唐人有句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到了这里便是孤立无援,理应逞强,何必故意示弱呢?”
哥舒英不说话了。
贺鲁向他面上觑了觑。
公主与叶护有私,黑沙南庭人所共知,但眼下提起来,像是有意在唐人跟前炫耀的意思,这倒要掂量掂量了。
他高大的身躯低下去,谨慎地斟酌了一番。
“方才公主说把他赏给您……”
哥舒英把眼一横,“公主被窝里的勾当,你别问!”
理不直气也壮的拽劲儿,震慑得贺鲁眼珠子溜溜打转,脑子里更蹦出想象中那只涂抹蔻丹的脚趾来。
这一惊马上醒了神,诺诺道是,“属下不敢打听,请叶护自便。”
一面说一面收紧缰绳,慢慢退到哥舒英身后。
这时隐约已可看见黑沙城的轮廓。
原来所谓王庭,就隐藏在深邃的峡谷之中。
嶙峋的赤红岩石高耸入云,抵挡住大漠的狂风沙暴,留住一湾宁静的谷地,入口处用黑曜石铸造大门,跨度七八丈的圆拱门,顶上挑起威风凛凛的狼头,两侧十来面三角旗帜,用黑底金线勾勒出狼头。
这是突厥人起源的标志,代指王庭,亦可代指默啜。
哥舒英见了狼旗,狂性大发,塞两指入口,发出尖利的呼啸。
城头上兵将遥遥向他挥旗致敬。
他便猛地夹马扬鞭,飞驰而去,却远远兜了个圈子,忽地勒马转向,冲着武延秀冲来,转瞬擦着马鬃掠过,差点撞个人仰马翻。
武延秀歪歪倒倒坐在鞍上,反应很慢,看他压低身躯俯冲而来,吓得抱住马脖子就往侧边倒。
那牵缰绳的小兵‘咿——呀!’地喊了声,没拽住惊马。
它高高扬起前蹄,错步后退,武延秀一把没抱住,两腿甩脱了鞍。
就在哥舒英张开臂膀打算捞他一把时,就见他像个风里的鹞子,顺势一荡,长长的右腿甩起来,又坐上去了。
刹那间两匹马错开身,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恍然无迹,唯落在哥舒英眼里。
他提紧缰绳,再度兜头转向,重与武延秀并肩。
“郡王功夫不错啊!”
他说汉语,不等武延秀回答,两腿一夹,飞驰而去。
贺鲁对他狂放的行径习以为常,瞧小宝被人打横捆在马背上,团手团脚,像个螃蟹,也亏他个子小,要是大汉,这么绑着就受罪了。
哥舒英走了,小宝梗起脖子,随着马背颠仆起落,吃力地勾起头,力图对话时能直视贺鲁的眼睛。
“他是叶护?他和公主兄妹……”
“他是可汗的义子。”
贺鲁打断他,明确道。
“并非亲生,可汗有儿子,有兄弟,不止一个。”
小宝瞠目,叶护乃是突厥国中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可汗,通常由可汗的儿子或者弟弟担任,偶有太子之意,可汗暴毙,便由叶护继位。
他很想发一通不敬之论,可是受限于支离破碎的语言,只能简短发问。
“那为何他是叶护?”
贺鲁不答反问,“你们呢?侄孙,是什么意思?”
小宝说那不是明摆着么。
“哥哥的儿子,叫侄子,哥哥的孙子,叫侄孙。”
“嘶——”
贺鲁手底一紧,讶然勒住马缰。
力道太大,逼得那马哕哕长嘶,高抬起前腿咣当砸下,众人瞠目瞪着他,小宝摇晃的脑袋荡远了,也是满眼疑惑。
片刻他猛夹马腹疾步赶上小宝追问,深褐色的眼瞳瞪得溜圆。
“你说他不姓李,他姓武?”
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风沙里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
贺鲁一鞭子抽上小宝大腿,疼的他龇牙大叫。
“打得好!打得爽!”
却见贺鲁眉头一皱,转身冲向武延秀,小宝忙放声大喊。
“郡王!郡王!你是哑巴,你别在人前说话!”
武延秀距离不远,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两个互相刺探。
可是只言片语,许多词汇不懂,揣摩不出什么意思,眼看贺鲁欺到跟前,探身夺过缰绳,拽马靠近,用汉语逼问。
“你姓什么?”
腔调古怪,含义却很清晰。
武延秀侧眼望过来,目光生冷,死死咬着后槽牙。
突厥人寒酸,骑马没有马鞍,就把几张破羊毛毡子搭在马背上,毛扎扎膈得他浑身长刺儿,还格外颠簸。
贺鲁问了不应,发狠劲儿,一手绕紧缰绳,拽的他咫尺之内,反手从身后箭囊拔了根利箭抵住他咽喉,咻咻的粗野的臭气喷得武延秀皱眉欲呕。
他仰着脸,水光纵横在灰败污糟的面上。
很年轻,凌乱的发丝,虚弱憔悴,因在沙里埋得久了,眼梢眼皮红霾连片,喝醉了似的波光粼粼,美,又强撑着凶。
笑了声,破口大骂,“我姓什么,我姓你祖奶奶!”
前半句是汉语,后半句是地道的突厥脏话,王公贵族不能张嘴,地痞逃兵才说得出口,骂的贺鲁一愣。
“骂得好!就姓他祖奶奶!”
小宝只恨两手绑在背后不能鼓掌,高声助威,就被骑马带着他的小兵狠狠攘了一把,痛的他嗷嗷叫。
贺鲁盯着武延秀,箭头戳进皮肉,压出个三角的窝坑,慢慢被血填充,他也是无赖秉性,越疼越要逞能,目光刀锋凛冽,寸步不让。
贺鲁莫名其妙想,亏得是个男人,这副痛快带劲儿的脾性,要是姑娘,非叫叶护糟蹋了不可。
想到叶护,恶从胆边生出,仍说汉语,却是防备手下。
“这件事,除了使团,还有谁知道?”
武延秀恶狠狠挑衅。
“你呀!把你杀了,谁都不知道!”
贺鲁松开箭头,沉沉警告他,“那你咽住这话,别叫人漏出去。”
“你——”
“我帮你想个主意,就说你是女皇的爱孙,李显的儿子,因宠爱赐姓武,好比李旦不也改名叫做武轮么?”
贺鲁长了张老实人方正堂皇的面孔,甚至还冲他眨了眨人畜无害的眼,单看那副神情,绝猜不出他胆敢教人蒙蔽可汗。
武延秀愣了下。
意识到突厥人外貌上的又一个不同,眸色多变,方才那位公主是天空一样的浅蓝,贺鲁则是近似于黑的褐色。
“城中另有一人自称郡王,公主嫌他老,没进牙帐就甩手走了。”
贴近提醒。
“得亏如此,可汗深感歉意,尚未论及他姓武姓李。”
武延秀一挑眉,仰天大笑,头发上的黄沙呛进喉管,咳嗽起来。
城门越来越近了,狼旗上金丝线熠熠生光,一夜之间闹出真假两个郡王,待会儿还有硬仗要打,不过当务之急是他要先洗个澡。
他胸有成竹,斜眼打量贺鲁,越看越有把握,单刀直入地问。
“敢问将军年龄几何,家中可有妻儿,公主也嫌你老?”
贺鲁腾地一下直起身躯,差点跌下马去。
高过八尺的威猛大汉,被这话吓得,面孔耳根红成一片,像条烤熟的鱼。
心头七上八下忙慌,硬着头皮解释。
“你听岔了,我是说,是说——”
武延秀白他一眼。
他高而挺秀,肩宽却薄,站着不比贺鲁矮,坐在马上就差一大截,对比贺鲁那副铁塔样的身躯,纤弱得不似武将,气魄却丝毫不差。
“我对你家公主毫无兴致,想来她对我也是。”
贺鲁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又听他道,“所以咱俩,可以交个朋友。”
“——朋友?”
贺鲁惴惴然,心虚又后怕,不明白这外乡人从哪瞧出了端倪。
武延秀试出他一丝漏洞,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明眸桃腮,污泥不掩国色,却有刀刻样线条刚毅的高鼻梁和窄下巴,真真儿兼具男女观音之相。
公主喜欢观音,贺鲁每每从过往商旅手中买到或是抢到,总要揣摩许久,再去献宝,以便从公主的娇嗔或嗤鼻中总结规律,投其所好。
唐人观音男女并存,男观音留八字胡,女观音梳发髻或戴花冠,姿态婀娜,一手持净瓶,一手轻轻搭在纤腰上。
所谓水月观音,乃是一尊精致的白瓷坐像,观音手持柳枝、净瓶,以如意坐姿态停歇在岩石之上,脚踏莲花,背倚满月,轻盈悠闲的犹如水中之月。
“你讨厌叶护,我就帮你干掉他。”
贺鲁一听就急了,“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武延秀笑着示意他低声。
“只要有一点点讨厌,就能杀人,我教你,我那手下——”
指龇牙咧嘴的小宝。
“会巫术,还会下毒,你们突厥人不懂这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