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豪雨瓢泼, 官道上愈加泥泞,不防马蹄陷进淤塞,险些摔个大马趴, 武延秀狠狠一鞭子甩出去,勾住道边一株歪脖子树,才稳住了身形。
灵武城门应当就在半里地外。
朔方军的屯所, 占用西汉旧城地盘,本应修筑的高大稳固,可是仰头看, 雨点子遮天蔽日,前头车队挂的灯笼早灭完了,昏惨惨一片迷茫, 连十步之外都瞧不清, 哪有什么城门的影子?
吆喝马走,它嘶叫着不肯听令。
武延秀脾气上来,举鞭再抽,那马也不躲,昂着脖子生受, 忽然一支箭头斜刺里插过来,灵活地一绕,兜住鞭梢儿。
“它后脚崴了。”
雨声噼里啪啦, 听久了耳膜都痛,武延秀恍然大悟,“难怪——”
郭元振跳下马去检查,所幸只是马掌松脱半边, 并非崴脚。
“不然咱俩共乘一匹,栓它在这儿, 雨停再来?就怕被人牵走。”
“那不成,这可是本王千挑万选的好马!”
郭元振笑起来。
“真是你的宝贝,马掌就当亲自打,钉钉牢实。”
武延秀颇感受教。
他的马术也算出类拔萃,不然不敢操持马场生意,但与郭元振的经验见识不能比,叹服他到底是领过兵的人,心疼马,一如疼惜士兵。
但武将的仁厚只在平时,打起仗来,一城一池,一人一马,随用随弃,才能临大阵如摆棋盘,纵横裨益,挥洒自如。
“从前么,反正要卖,太亲近了反而不好,我是男人不要紧,马儿认了主,过后再认新主,难免多挨几鞭子。”
武延秀抚着湿哒哒的鬃毛,有点心疼方才抽它。
“要不你先进城,我陪它慢些。”
郭元振抹了把脸上的水,视野里还是没寻见任何实体。
“原说进了灵武我就回去了,可是消息没来,又想陪你等等。”
“太孙……”
武延秀蹙眉抱怨。
“诓得我提前出发,如今赶路月余还没半点消息,该不会是骗我罢?”
郭元振摇头。
“他不说要下雪么?再等两天,瞧雪来不来。”
两人肩并着肩,深一脚浅一脚,在烂泥里跋涉,红绯两件圆领袍衫都污糟的不像样子,马也艰难,溅起的泥点子甩到他们脸上。
郭元振指马头上金丝编的辔头。
“大小是个郡王,又是和亲,我瞧圣人点的仪仗颇多逾越,成心叫你扬名。你怎么反倒让左卫护持裴郎官,自己坠在后头?城门上小吏瞧见你狼狈模样,回去添油加醋,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淮阳郡王的名声可就臭了。”
“去国离乡,名声还有何用?”
武延秀吃力地拽缰绳,纠正他。
“况且男子和亲滑天下之大稽,世人要嘲要笑,我也无可奈何。”
“边陲小吏作何感想,本不必理会,可是,十日前经过潞州,长史设宴招待使团,大家喝得痛快,酒桌上裴郎官独与我划拳,连眼梢儿也不往你那瞟……”
郭元振知道他心里憋屈,故意玩笑。
“嘿嘿,好像他护卫出塞的,真的是位帝姬王女,唐突不得!”
果然招来武延秀拳脚相加。
郭元振懒得招架,烂泥里一滚,头脸全脏,污水横流,既臭又冷,还夹着几只虫豸奔逃。
那狼狈困窘的丑态,别说人,连两匹马都嫌弃地往边上让。
武延秀收了拳头唾他。
“罢罢罢,等你洗完澡我再揍你。”
两人重新起步,风雨交加中颇有豪迈之意。
郭元振起了个头,大声唱起《秦王破阵曲》之《列队》一折,声不在调,可是逸兴勃发,引得武延秀手舞足蹈,忽地踢到硬石,脚趾痛的喊出了声。
他这一路憋屈难言,无处发泄,抢过郭元振腰上横刀用力去挑,那脸盆大的石头竟被他挑出泥沼,轰地横飞出去。
“挑得好!”
郭元振大赞,雨声中哈哈大笑。
忽地前方迷雾中砰地一响,有人从马鞍滚落,嗷嗷叫着扑到面前。
“来者何人?!”
郭元振劈手夺回横刀,抢步挡在武延秀面前质问。
轰隆隆的雷电大雨,毫无回音。
两人瞪大眼瞧半天,烂泥里滚出个人,五短身材,双手抱膝,斗篷扯脱了缠在胳膊上,面上已是痛的发青。
望住雪亮刀刃战战兢兢道。
“官,官爷——”
缓过一口气又道。
“官爷饶命,小的,小的是来寻位京中郡王。”
郭元振瞧他连红绿袍服是何品级也分辨不出来,实是微末,不堪一提,便收刀入鞘,和声询问。
“你是何人,谁命你雨天泼地,出来寻什么劳什子郡王?”
“小的,小的在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手下任职,受长史令,寻找郡王。”
武延秀听得笑起来,叉着腰吆喝他。
“哟,长史酒醒了?想与本王再战两局?”
那小吏浑身一凛,瞠目瞧他。
原来寻寻觅觅的正主就在眼前,顿时顾不得疼,泥里爬起来,两手胡乱抹脸上雨水,使劲睁大眼,倒看得武延秀浑身发毛,不悦地问。
“你这傻子,荒村野地,除了京里来的郡王,还有谁敢穿红?”
风骤雨急,唯见他身段高挑,却瞧不清容色几何,小吏不敢确认。
“长史交代,说,说郡王清俊至极,倘若有人冒认,只消,只消叫他亮出面孔,便可分辨——”
“笑话!”
郭元振狐假虎威地吼了声。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窥伺帝裔?”
那日所见,潞州长史是个地道的武人,热情豪爽,席间对武延秀容貌之俊俏视若不见,推杯换盏,毫无顾忌,怎会如此嘱咐手下?
郭元振起了疑心,想边境多有细作。
他二人落单,裴怀古人如其名,只会师法古人,脑子不转弯,出了事恐怕料理不来,脸上笑着,左手背在身后屈指,已是示意武延秀多加防备。
“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他是是是了一串,忽地一转,背书般利落道。
“小的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派来的!咱家长史姓张,头先在京做过殿中侍御史,曾多次见过郡王,所以如此嘱咐。”
“他没撒谎——”
武延秀笑了,大大方方摘掉斗篷让人验看。
他一笑,小吏的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果然美人吃喝拉撒都别具一格,这大雨里摘斗篷,别人就是落汤鸡,独他是出浴的凤凰,举手投足美不胜收,就连雨水也为他添彩,刷拉拉迤逦滚下,更见他肌肤冰凉丝滑。
武延秀向郭元振示意,一瞥之下,含义颇为复杂。
张仁愿可是圣人的近臣、爱臣,他弹劾谁,谁便要倒霉,偏他生性冷酷,一丝不苟,生平最见不得支支吾吾,谎报战功之人。西北武将,因他检举而贬官者不知凡几,就连大名鼎鼎的王孝杰,也曾因他监军告状,被削官为民。
既然到了这边陲之地,多个朋友多条路,尤其这种人。
语气放和软了些,大手一挥。
“边走边说罢,你从太原来,怎么反从前头来找我呢?”
郭元振留心那小吏举动,色迷眼目的样儿,巴巴瞧个没完,直到武延秀戴上斗篷,才遗憾地垂下目光回话。
“小的连夜快马奔驰,没歇脚,再者道儿熟,一早就扑进灵武了,不成想等了大半天,见着裴郎官,才说郡王还没进城呢,小的着急,又出来寻您。”
“他到底有何事?”
小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咱家长史说,京里加派了一位使节,新封了春官侍郎,名叫阎知微,阎侍郎带了几十车金银绸缎衣裳,行路缓慢,如今刚到潞州。圣人命裴郎官并郡王留步,在灵武稍候阎郎官赶来,一并出发。”
武延秀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好端端地,怎么又加个使节?叫他来,是为把裴郎官换回去么?”
他与裴怀古和不来,心里巴不得换他回去。
小吏哪里知道根底,只管摇头,倒是郭元振听出些端倪。
“这是公事,当有诏书并天官、春官的行文,才好叫咱们知晓信服,阎郎官确是加了侍郎衔儿。再者,要留住使团不走,长史告与朔方军大总管或是本地长史,只要他答应,灵武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为何非得当面禀告郡王?”
他说一句,武延秀便点头,末了睨着小吏问。
“张仁愿有私房话交代?”
“郡王——”
小吏在雨中学士人施施然拱手,谨慎地错后半步,“小的只能说与您。”
“嘿,你这玩意儿!”
郭元振气得笑了,挥掌便打。
武延秀忙抬肩格挡,因他是个练家子,心狠手辣惯了,有心给个教训,能废掉人胳膊。
就听砰地一声,武延秀痛的退了两步。
郭元振哎呀了声,懊恼不已,“叫你随身带刀!”
回身看那小吏越发不顺眼,挥拳吓他,“若伤了郡王,你吃不了兜着走!”
惊得那人夹脚往武延秀身后躲。
“行啦,兴许是我家的事。”
武延秀推开怒气冲冲的郭元振,和气向他招手。
“你来,细细说与我知。”
附耳去听,小吏咦然轻嘶了声,鼻头耸动。
原来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纵然在这泼天雨幕之中,亦是幽幽一缕,难以忽略。
不似寻常花香,倒是温暖中略带干姜的辛辣狂冲,叫人心旌荡漾。
“咱家长史说,太孙交代,裴怀古刚直,阎知微油滑,两人断难合作,勉强同行,恐怕反生事端,待入了默啜的黑沙南庭,郡王千万小心,若有为难之处,够不着唐休璟唐将军,也可寻咱家长史相助。”
唐休璟是在任的安西副都护,与默啜屡屡交手,知己知彼,正该辖制突厥,亦是武延秀和亲在外,该当的倚仗,但安西都护府远在凉州,从黑沙南庭通往凉州的道路,就不如并州往返那样好走。
“啊……”
这回武延秀倒对张仁愿刮目相看了。
难得他远在并州,距京千里之外,还能在圣人和太孙之间左右逢源。
又想,连边将都知道越过太子去联络太孙,中枢如今刮的什么风,就可想而知了,说到底,还是这太子徒有其名,无足轻重。
再看这小吏,貌不惊人,却有几分胆色见识,正适合来传要紧的密语。
他眼眸微转,勾了勾手指,忽地一把拽住他左手。
“待进了城,你寻个路子回话,就说本王留下你了,请张郎官割爱。”
小吏慌得挣扎后退,“您,您这算个什么意思?”
尴尬地撩起眼皮打量武延秀。
心道我虽形貌猥琐,到底身家清白,吃的是官粮,骑的是官马,难道这便被人强抢了?
想使力挣出来,几回也不成。
方知他面孔浓丽,还真有一把力气,胸背上肌肉也肥厚,真卖于他不亏。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宾主相得。
大着胆子嚷嚷。
“小的粗通文墨,能起书信,拳脚平平,打不得架,那突厥公主……反正小的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