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64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27章

  “是不笨啊。”

  李重润呀了声, 分明挖苦他。

  武延秀兴奋的不得了,面色发白,颧骨上却涨起一片潮红。

  想他那死鬼阿耶在时, 为儿孙计深远,便一心把武延基塞进主客司,管番邦使节交往, 偏被武三思拦了几回,说武延基不通番邦语言,全靠翻译穿插, 要闹乱子。

  过后又想塞进鸿胪寺,虽次一等,亦是外事。

  神都滞留各国使节三五百人, 有富贵或贪恋富贵的, 买地盖房子,娶唐女为妻,也有在故土惹了官司麻烦,十余年不返的,人口既多, 磕磕碰碰总有摩擦,便是鸿胪寺居中调停。

  也是武延基不争气,几次三番闹笑话, 便作罢了。

  后头武延秀琢磨养马,起意便问郭元振意见,论及国朝的马匹储备,寥寥数语, 便听出突厥与吐蕃之凶蛮无耻,及西北、西南边境面临的巨大压力。

  拔了突厥!

  那是什么旷世大功?

  给个羽林将军都委屈了, 大将军才衬得上!

  最了解突厥的唐人,正如最了解吐蕃的郭元振,只要他一朝还朝,就能在鸿胪寺乃至春官主客司掌一方事体。

  这仕途的起点,可真了不得!

  “您这话,能落在纸上么?”

  他探究地望着李重润,有点拿不准。

  李重润嘿地一声笑,惹得武延秀讪讪往回找补,“臣又僭越了。”

  “那倒不是,”

  李重润抚着膝盖慢慢与他拉扯。

  “郡王是柄利刃,我却继位遥远,当下无权,郡王有此疑问也是应当。不过今人以史为鉴,应当记得当初,献帝以血书写就衣带诏,传给董承、袁绍,原是做个挟恩以报的凭证,过后却成了罪证。”

  武延秀听了,握紧的拳头松开,偏头看他一眼。

  “太孙思虑缜密。”

  话里带着一丝欣赏服膺,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意味。

  李重润感受到了,回报以了然的轻笑,开宗明义道。

  “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成与不成,只能顺势,不能强求。圣人是英主,当年开疆拓土,提拔起王孝杰、唐休璟、李多祚、韩思忠等等,原是好大基业,可如今年逾古稀,心性改变,比壮年天子更警醒敏感,怕儿孙夺权,又怕武将生变,轻易不肯用兵,凡事将就着过。局面昭然,于默啜这种人而言,便是攫取利益的绝佳时机。”

  武延秀听到这儿总算明白了。

  他眼里是个人的青云路,在李重润眼里,是通盘的考虑。

  解决默啜,打散后突厥,已是迫在眉睫,他畏难失手,自有旁人可替换,和亲虽然只有一次,但国朝想往那头塞人,路子还多得很,使节、商户,甚至他陪嫁里的巫师、医生、工匠、侍卫……

  “还有你的私马。”

  李重润另有后手,慢悠悠瞥了眼他腰上的旧马鞭。

  “——三哥这人真信不得!”

  武延秀惊得倒噎气儿,转念明白过来,便咒骂武崇训上眼药。

  “贩马虽犯禁,可臣并非只图银钱,一来,关中缺少马场,指望陇右、河西两处,常受突厥侵扰,产马规模不定,骑兵便不能扩充,打起来掣肘……”

  “得了!”

  李重润打断他。

  “场面话不必多说了,犯法便是犯法,尤其是康国进贡的大宛马,每一匹都记录在册,我已细细查过,御苑并羽林的马,并无一匹报病报死伤,所以你到底从哪里寻摸了来?”

  言罢微微一顿,旋即质问。

  “是谁盗窃贡品,为你行了方便?至今有无繁衍孕育?”

  这个问题尖锐,追根究底,顺势提起一条藤儿,便能召有司捉拿。

  武延秀错后半步,这回笑的有点勉强。

  武崇训也仔细,但对他总是打一半留一半,不舍得下杀招,这位太孙就难应付了,句句问在褃节儿上。

  “太孙远兜近绕,原来是要逼臣就范?”

  他敛着眉,满心抗拒,放肆惯了的狼崽子,被咬住要害,到底是慌了。

  李重润心里有数,语气放的更软,甚至故意流露出轻视之意。

  “你的私马场迟迟未能开张,拢共只卖出三数匹,涉案千余贯钱,且皆是卖于纨绔恶少,徒做炫耀……”

  讽刺道,“鱼走鱼路,虾走虾路,卖给这些人,还用得着一来,二来?”

  武延秀不敢发作,唯有讪笑不语。

  李重润又道。

  “其中两匹跌断了腿,杀马弃尸,唯有一匹尚在,按律细查,其罪也轻。”

  话头一转,不等武延秀恼羞成怒,先打个包票。

  “突厥事,你若肯尽力,我便担下马场,两千匹以下皆不论罪,如何?”

  “——太孙当真?!”

  对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

  又怕人返回,落字画押般追问。

  “两千匹,是何意思?”

  觑了觑李重润的脸色,也是自壮声气,故作深沉道。

  “两京人多眼杂,不宜大规模驯养马匹,但臣不敢欺瞒太孙,既有心做这件事,怎会草草收手?实则臣另寻了块宝地,水草丰茂,夏季荫凉,并找了几个能干人帮忙料理,若顺利孕育,明年秋天当能产马百匹。”

  “能产百匹大宛马?”李重润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武延秀挺胸。

  “臣的本事,太孙往后便知。”

  那副骄傲自得的神气,才下水的大白鹅般,把朴素的衣裳支撑得挺拔,已然忘了片刻之前,这还是他极力否认的罪行。

  李重润笑了笑,更喜欢他了。

  “那咱们说定了,多于两千匹,便得交由官营马场,照时价采买,不然你想干什么?私畜良马,与国为敌么?”

  马与铁器,皆是军需,少少些许,借东宫庇荫,还能发点小财,数量既大,连东宫也担不住。武延秀不敢触犯朝廷的底线,咬咬牙讨价还价。

  “时价?市面上偶然出一匹两匹,是一个价,待一年产出数千匹,那价码儿堆起来,可有些吓人,您肯认么?”

  管紧了的野驴,天天就想尥蹶子,真是欠收拾。

  李重润有心给他做规矩,慢悠悠道。

  “卖与朝廷,自是不容你发大财,可与朝廷做开了买卖,别的好处尽多,我给你指条明路,突厥人野蛮,不懂香料珍贵,我们唐人,只要东西好,就肯给高价儿,尤其宫里采买——”

  眼瞅着他,意在言外,全是敲打。

  武延秀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紧张地鼻尖渗出汗珠子也不肯求饶,愈发硬挺了脊梁骨,坚持道。

  “好东西可不就该开高价儿?世人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

  李重润简直气得笑了。

  难怪武崇训说他少年心性,眼中所见,唯有与人怄气而已,难当重任,可大局当前,偏是他顶了雷,却是非用他不可。

  懒得与他打口舌官司。

  “番子拿马匹当宝,你想偷学驯养的手段,都难,但土地上,大海里,稀奇古怪的香料,他们胡乱糟蹋。你去了那边,只管多多收集,檀香、沉香、龙脑、广藿香、没药、乾陀婆罗,分量既小,携带方便,带回神都来——”

  来回翻了几遍巴掌,下鱼饵引诱。

  “百倍利我不敢说,五十倍是有的。”

  “有这好事儿?”

  武延秀一听,既惊且喜,忘了正跟人逞能,脱口便问。

  自言自语,“怪道儿胡商有钱。”

  李重润对他这个反应还算满意,摇头道,“你呀——”

  端起茶盏润了润唇。

  “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这么好的哥哥,今时今日便只用藏在人身后做个纨绔,何等简单?”

  武延秀大大皱眉,恼恨地向窗外望去。

  原来这贩香料的主意又是武崇训出的,难怪格外叫人倒胃口。

  两人说了许久,外头天都黑了。

  临窗的地方寒浸浸的,阴风细旋,冷不丁拨弄来去,李仙蕙怕武延基腿脚畏寒,叫人拿羊羔皮来,指内侍跪着替他包住。

  莹娘带骊珠洗脸回来,正被琴娘提着谆谆教导,说的小脸儿通红。

  那头侍女挪开熏笼,摆了张八角大案,冷盘上桌,已是预备吃饭了。

  “你想想还要什么?”

  “嫁妆单子臣瞧过了,丝绸草药而外,多有佛像、珠宝、书卷绘画,并植物种子,拢共十余车,如此押车之人便有百余,加上随行的占卜、太医、工匠、侍卫等等,拢共三百余。”

  武延秀的话头倏然一转。

  “臣想请太孙向林将军疏通,准臣带几个兄弟同行。”

  “这个容易!”

  李重润一口答应,“要你置身险地,带几个心腹,原是应当。”

  “臣还要个特批!”

  武延秀打蛇随棍上。

  “许臣的伙计在太原城里开个铺子,贩马的利钱也好,贩香料的利钱也好,交托那处,每当朝廷使者往黑沙南庭传信,让他随队,送钱来给臣花!”

  李重润打量他的面色。

  这些都是小事,答应了他,便是有财有势,又是剑走偏锋,独个儿去冒险,应是投了他的脾性,能激发出潜力。

  点头应了,前后总结一遍,预备起身去主持宴席。

  “郡王的爵位不能再提了,但上四卫将军并左右羽林皆有空缺,况且郡王年轻,回来时若想再往州县历练历练,也容易……”

  “太孙且慢——”

  武延秀深深吸了口气,推翻他开出的价码,另辟蹊径。

  “臣此去,若只当细作,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兴许能给默啜添点小麻烦,但定然打不散突厥。”

  李重润一哂,随手把茶杯放回桌上,“你想领兵?”

  武延秀摇头。

  “臣有自知之明,宗室领兵,由汉至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尤其臣姓武,武家篡唐十年,行事便带贼影儿,比宗室又不如。”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李重润点点头,慢条斯理道。

  “兵权确是断不能给,但张仁愿知人善任,如何用你,用好你,我自会与他细细商量,要紧时候,当能予你几百人调遣。”

  话到此处,他这份功劳已是立定了,板上钉钉,不过大小而已,但武延秀面上并无窃窃喜色,反而站起来,犹疑地咬着后槽牙,仿佛在下决心。

  “臣往后回来,太孙想提携臣,恐怕诸位宰相还要鸡蛋里挑骨头。”

  李重润想起魏元忠那张忠直的方脸,不得不同意。

  “这倒也是。”

  “外放州县,累官而入中枢,汲汲营营数十年,爬个四品,臣也不乐意。”

  李重润掀起眼皮好奇问,“那你想怎么样?”

  “臣的大哥、三哥皆能尚主……”

  武延秀踏前半步,鼓着腮帮子很不服气。

  “为何太孙不肯给臣这个体面?生下李武联姻的儿女,有血亲做后盾,臣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才算有着落。”

  “——嗯?”

  李重润狐疑望了眼窗下的李真真。

  莲实刚推醒她,一勺勺舀着喂她吃醒酒汤,太子的女儿不愁嫁,可抢手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家姐妹三个,就要嫁你们兄弟三个么?”

  想想有点可笑。

  “我二姐嫁武家,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四妹妹么,是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你求娶三姐,单为个永葆荣华的印信?”

  武延秀坚持道有何不可,见李重润不吭声,便把手拽着他袖子不叫走。

  诸人围到大案前,让出场地用于曲乐,音声人列队抬着乐器进来,却见他们两个还在原地,一时进退两难。

  李重润抬眼看他。

  “只是我三姐,看着没心没肺,一日吃吃睡睡,却不是傻乎乎,任人随便摆弄的姑娘,你想娶她,需得她真心愿意,不然……”

  武延秀立时接上去。

  “自然要她心甘情愿,才能作数。”

  李重润眨眨眼,觉得这简直是一桩意外之喜。

  头先为走好和亲这步棋,他推敲多时,查访了押车的郎将,随行的通译,甚至和尚、木匠、侍女……

  候选者虽多,但秉性才能总不合适。

  看来看去,几乎放弃,直到那日听武崇训担忧武延秀冲动偏执,在突厥不能自保,才灵光一闪,想到这个主意。

  既然他青睐三姐,又肯积攒了功劳再来求娶,倒也没什么不好。

  料理家常事温馨从容,很有些意趣,正好缓解头痛。

  李重润摘了幞头递到青阳手中,玩笑般随口道。

  “郡王的诚意令人感动,可女儿家青春短暂,没有长久等你的。”

  武延秀一听,忙抬起头,不假思索应承。

  “那就订个三年之约!”

  李重润越发笑了。

  映着黯淡雪光看他,下颌线模模糊糊,不得不相信他确是能做女妆,眼底杳杳的光芒流转,有一斛珠倾婉转中的妩媚,也不知三姐爱不爱这一款儿。

  又想这人真是傻,跟小舅子订约有什么用?

  要订也当去向三姐述说衷肠,不然回来时罗敷有夫,天王老子答应了,也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

  “拿我三姐做饵,引郡王孤身犯险,无异赌博,所以下注前得问问清楚。”

  武延秀嗳了声,“太孙还要问什么?”

  “小事。”

  李重润拈着十八子上的琉璃坠脚,语带一丝微妙的挑衅。

  “敢问郡王,这辈子得过女郎心甘情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