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349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29章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武延秀冷笑了声, 一字一句道。

  “你道本王讨你来作甚?就是要你的命!挖你的眼珠!”

  声色俱厉,末半句陡然发狠,吓得小吏魂飞魄散, 两腿战战如筛糠。

  直待武延秀松开手了,他还不敢走动,武延秀使性子踹他, 才抬腿,他就嗷嗷叫着倒地,俨然街市上无赖。

  郭元振在旁嗤笑。

  “我瞧张仁愿识人不明啊, 就你这脚,至于么?”

  小吏被他俩人一搭一档捉弄的狼狈,又连打两个大喷嚏, 激起性子来, 索性豁出去了。

  “小的不敢在郡王跟前作假,方才来时,不知天上哪处掉大石,已是砸中了小的膝盖,您瞧, 这淤青红肿,难道是假的么?”

  武延秀再撑不住,搭着郭元振肩膀笑的前仰后合, 片刻方向他道。

  “本王向你赔罪,放心罢,不叫你伺候公主,还带你青云直上。”

  三人不再耽搁, 冒风冒雨,赶在天黑之前进了灵武。

  城门上报信, 片刻有人打着伞,送一位服浅绿龟甲的官员迎出来。

  “下官见过淮阳郡——”

  就被武延秀满身污泥的模样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怎么话说?”

  大惊小怪招呼人打伞,武延秀推辞,“郎官不必了,打不打都是一样。”

  那人留了把难侍弄的大胡子,伞下抬手捋着。

  “下官是朔方军屯所守备陈路遥,秩正七品,郡王并使团滞留灵武期间的一应事务,皆是下官侍奉安顿。”

  一壁说,一壁觑着武延秀笑。

  “裴郎官好大的胆子!不过是个殿中侍御史,论品级还不如我,仗着是御前的近臣,混个绯龟袋挂着,就抖起来,一把伞不与郡王,自己倒歇息去了。”

  武延秀听了颔首,诚恳向他解释。

  “陈郎官眼明心亮,可惜久在边塞,不知京里行市。肃政台么,论品级,从上到下都不高,可职权了不得,掌京中不法事,纠察百僚……您听听,这大帽子能框住多少人?一个不高兴,四品的部堂官儿,他也举发。小王不敢招惹他,将好与您透个底儿,这趟回去,他就该升侍御史啦。”

  陈路遥早知如此,却装作初初闻听,面露难色地搓着手。

  “啊,这……”

  武延秀把眼一横,已是明察秋毫。

  “怎么,上房给他了?”

  陈路遥嘿嘿笑,“原本还有一间留给郡王,可说又来了位春官侍郎……”

  武延秀很爽快,抬手指身后两人。

  “不妨事,上房留给阎侍郎,给小王安排间梢头上,清净的,连这两个长随挨着。再者小王的衣裳鞋帽,烦陈郎官着人去取,并问裴郎官多要两身,给他们替换。”

  都是份内小事,陈路遥连声应下,排辆车子从速送进驿馆,转头向人道。

  “这郡王恁地好性儿!必是在京里受了排挤。”

  雨停了,天还灰蒙蒙地,武延秀推说受寒,没去吃朔方军的宴席,裴怀古铁骨铮铮,也不来问候,两下里僵持。

  那并州来的小吏,姓吴名小宝,有眼力见儿,自担了长随活计,跑进跑出几趟,端了酒菜来,也不敢上桌吃,就蹲在门口张望。

  裘虎等团团围住武延秀,都在七嘴八舌,大骂裴怀古不仗义。

  郭元振道,“他那号人,肚里肠子都是直的,不消理他。”

  八仙桌上堆了几样寻常兵器,都是裘虎才拿来,横刀也有,大刀也有,弓矢也有,行滕也有,不及武延秀从前在京托将作监打造的精道,但还算趁手,遂摘了领巾细细擦拭横刀,瞧刀鞘上刻着久视元年的字样。

  他草草梳洗了一回,披着件堂皇的红袍,头发才偎着火烤干了,鬓角额头一圈毛茸茸地,露个美人尖儿,愈见细皮嫩肉,楚楚的大眼睛。

  饶是郭元振看惯了,还是唾骂着扔根发带命他绑起来。

  “你这张脸呐——”

  回头瞧小宝绞着手指,果然又看呆了,“你来,托人带话回去没有?”

  “带了!”

  小宝磨蹭过来,无措地站在地心儿。

  “才与陈郎官借笔墨写了封信,听说小的从并州来,他便叫打点了两色皮毛香料,一并随信送给我们长史。”

  郭元振叹服。

  “这人在这儿真是糟践了,一丝儿缝都要钻营,合该在京。”

  “他送的哪几样香料?”

  武延秀两手够在脑后,胡乱去绑,一松手就散,嘴衔着发带问。

  “你们这儿请客送礼都用香料?哪样最贵,什么行市?”

  “他懂得什么好坏?只知道买贵的!”

  小宝絮絮答了几样,见武延秀很有兴趣,绕过八仙桌站在他身边。

  “小的祖籍五原郡,祖上三代做香料买卖,生意大哥、二哥操持了,独把小的送来从军,可是手艺没荒废,好赖一闻便知。”

  武延秀瞥他两眼,似笑非笑模样,笼在灯火里,更见妖娆。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扑簌簌声响。

  裘虎几兄弟都不说话,贼兮兮看他,是街上闲汉看打架的神情。

  小宝不知又招惹了他什么,提心吊胆等着,好一会儿,才见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金叶子递过来。

  小宝不敢接,又舍不得不看。

  多好的手艺啊!

  叶片的脉络丝丝分明,欣赏了好一阵子,才壮起胆子试探。

  “郡王想买什么?小地方没人用金银,丝帛就挺惹眼了,您这个……顶好的沉水,能换半箱。”

  “给你的。”

  武延秀扔到他怀里,依次指郭元振等等。

  “这几位都是我结义的兄弟,一共八个,多从十六卫出身,他是大哥,最早在右武卫,如今在主客司……”

  看小宝磕头似的频频点头,不耐烦了。

  “总之你跟了我,待他们也当尽心竭力,若服侍的好——”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宝坐下,一双眼笑盈盈似汪着春水。

  “我抬举你做老九。”

  “得嘞!”

  小宝出门遇贵人,乐的撸高袖子亮出两条细麻杆,表示要尽全力。

  “小的绝不与您见外。”

  他倒会顺杆儿爬,裘虎几个嘻嘻哈哈全笑了。

  “要说这香料里头的门道,您当它是个催帮儿……”

  武延秀扳起脸,拿食指敲了敲案台,打断了。

  “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这儿全免,你先办两桩差,看看本事。”

  小宝一口答应。

  “您尽管吩咐,准错不了!”

  “其一,采买两车郁金,要最好的货色,送到太原城中商铺,地址、店名,待会儿我写给你。”

  几人一头雾水,尤其裘虎,那铺子正是他家掌管。

  “你拿这金贵玩意儿开张?我小舅子不懂,就会个荔枝壳儿。”

  小宝噗嗤笑了,居中点评。

  “知道烧荔枝壳儿么,也算乡巴佬里的风雅。”

  瞧把他能耐的!好像比人都见世面。

  孙猴儿不忿,推开他道,“是好东西,就怕卖不动,人家买买,两钱、三钱就罢了。”

  “不不不!两车刚好,要是房子大,只怕还不够!”

  小宝笑得稀里哗啦,捂着嘴憋得脸通红,并不问东西送谁。

  两只眯缝眼懂行地冲武延秀眨巴,夸他长情,这头和亲,那头还记挂别人新婚和不和睦。

  武延秀面上发烧,几兄弟都不老实,这个最滑头,起身走两步,挽起袖子,轻轻把手一推,便把小宝整个从凳子上推落,他们忙七手八脚去扶。

  “小的不说!小的一个字也不说!”

  小宝坐在地上,两只胳膊被裘虎两个提着,龇牙咧嘴还在忍笑。

  武延秀横他一眼。

  “记住了!背着我也不许说。”

  他侧脸看郭元振,“写诗是不是有个路数?”

  扒拉着刀鞘上红穗子,仿佛闲来问问解闷儿。

  “专为远征之人解两地相思,这路数是谁最好,他缺不缺钱?”

  小宝嘿地一声,不等人家吭气儿,抢答道。

  “沈佺期!石淙那几个才子,独他公然卖文,可他贵呀,寻常货色,两百贯一首,若要额外好的,论金!您买他的诗装才子,一装一个准儿!”

  武延秀把他看看,起了疑心。

  “你买过?”

  小宝只管摇头,“我家主子嫌他贵呀!”

  前仰后合,惹得郭元振也笑了。

  武延秀挂不住脸,刀鞘原本握在手里,忽地往前一耸臂,就见雪光炫闪,他全凭震荡之力,把刀把儿连着刀刃推出鞘外,重重一击,撞的小宝心口生痛。

  郭元振摆手劝他,“说归说,笑归笑,你这动手的习惯不好。”

  武延秀正色道。

  “你细说说,张仁愿如今管着哪一摊活计,干的怎么样?”

  大家聊到后半夜,口干舌燥,纷纷回房去睡。

  郭元振与武延秀合住一间,躺在榻上踢开窗扇,嗅闻雨后清新的空气。

  “太孙年纪轻轻,肚里有些章程。”

  武延秀合着眼皮,曼声应他。

  “况且风头在李家,跟他干,能成大事。”

  “那回你说圣人说的!”

  郭元振越想越心潮澎湃,一拍大腿坐起来。

  “隋唐两朝,执宰相权柄而文武兼备者,唯李靖一人……我便不服,但凡早生十年,赶上圣人意气昂扬时,突厥不一定,但区区吐蕃,我必能荡平杀尽,斩草除根!”

  武延秀幽幽道,“或是晚生十年,赶上太孙登基。”

  “太子正当盛年……”郭元振惊得直起了身子。

  “可他一人庸懦疲沓,耽搁了多少才俊毕生的抱负。”

  武延秀事不关己,语气淡得像一抹青烟。

  郭元振重躺下,把眼撇着他垂下的床帐。

  将将二十岁的青年,口口声声要立下不世军功,风风光光回京……

  这话他敢说,裘虎那几个不开眼的敢信,太孙反正闲棋一步,走了再看,可是在郭元振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近乎于痴人说梦。

  四年前论钦陵来势汹汹,灭武周军十八万,以俘尸铸造京观,高与天齐,战后提出野狐河会谈,要求武周放弃安西四镇。

  那时朝中众议纷纷,异口同声主张屈服。

  狄仁杰指四镇屯军,长途运输粮草,负担太重,早该放弃,魏元忠、张柬之等也附议,就连唐休璟长期执掌安西都护府,也持此论。

  至于郭元振提出的谈判方案,狄仁杰认为太过冒险,若非圣人一锤定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论钦陵所属的噶尔氏家族,正如杨家、韦家,世代与吐蕃宗室通婚,父子相继为相,后妃、大将层出不穷,若再取四镇,轻则功高盖主,重则自立为王,到那时,必然剑指武周,由边患而成逐鹿中原之战。

  圣人正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交由郭元振全权处置,终有论钦陵自杀,噶尔氏家族分崩离析的最佳结果。

  名臣仰仗英主,要抓住这个机会,需要君王有慧眼,有决心,有唯我独尊的魄力。试想若是李显在位,定然拖拖拉拉,久议不成,被吐蕃牵着鼻子走。

  可是今时今日的女皇,还想,还能,再抓住机会么?

  月亮掩在浓云里,光线太暗,床上只有个虚晃晃的影子,正在辗转反侧。

  “……其实塞外也颇多可取之处,”

  他对这结义的小兄弟有些真心,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当初。

  也是挂念突厥局势,有心刺探,才向圣人请了长假送他出塞。

  “天大地大风沙大,待久了,兴许你会觉得比神都更好。”

  放轻了声气儿问他。

  “还是你不愿攀附娘子,只想夫贵妻荣?可我听说,你三哥与安乐郡主相知相得,美满的很呐。”

  一面说一面好奇起来,“是真的么?”

  好半天没个回声,郭元振走了困劲儿,谈兴压不住。

  “我猜是假的,硬塞过来的老婆有什么意思?那年岳父招我为婿,五个女儿叫来让我挑,嘿嘿,独老三胆敢抬头瞧我样貌,便成了……”

  “你错了,”

  忽地对面床帐掀开,“他爱我那小嫂子,入骨入心。”

  堂堂太子女,又不是妾侍舞姬之流,怎能轻佻地冠之以‘小’字?

  郭元振年轻时浪游情海,多行不义,一听便明,故意放声道。

  “那最好啦,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太平公主那几个,到底不算正统。”

  武延秀长长地嗯了声,“睡罢。”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当日痴念的姑娘已是阴阳两隔,为她写的酸诗却能赠给后人。

  郭元振自言自语吟诵两遍,瞧武延秀那两条长腿软塌塌撇在榻上,是翻不动了,也不知听明白没。

  唏嘘道,“可惜,明日又是上巳节,这个春天,我却陪你浪费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