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任由那些刁民在城里祸乱社稷,你们上将军也掉不起这个脑袋!
这时候的吕良,与之前放肆调笑的少年模样又大相径庭,目眦欲裂、盛气凌人,叫人清楚地意识到这正是燕国那位纨绔世子把这些刁民给我逐出城去!全都逐出去!
前方围堵人群的卫兵中又跑来一人,右臂绑了条红巾,见了吕良也不下跪,抱拳拱手道:殿下恕罪,安置流民也是国君的旨意,我等不过听令行事。殿下何苦同小卒们置气。
吕良又甩起了鞭子,结结实实抽在地上激起一星半点细小的尘埃。伙同刁民拥塞街道、阻拦车马就是你们的听令行事吗?!今日若是惊扰了郑国尊使的车驾,你们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那士兵赶紧道:小的们这就清理街道,请殿下恕罪。
世子殿下是想要他们抓紧清理街道吗?世子殿下不过是找个借口趁机发作罢了,哪能轻易放过这帮以下犯上没有眼色的东西!
眼见要没完没了地对峙下去,姜虞听见身后有细微的敲击声,一回头,郑序屈指搁在车门框架上动作极轻地摇了摇头,姜虞心领神会。
世子殿下,吕良吊着一双眼睛看过来,郑国那位盔甲护身、一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孔出气、叫他看着很不爽利的领队,骑在比他的坐骑高出半个头的战马上,居高临下道,若是世子殿下尚有要事处理,就不麻烦殿下领路了。甲庐驿标志醒目,我们自去便可。
听见这话,吕良又露出一口白牙,少年气十足地笑道:尊使这是哪里的话,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再说,劳尊使绕路而行,也非我燕国待客之道呀。请稍等片刻,本世子这就叫人清出路来。对着士卒恶声恶气:还不赶紧的,要本世子请吗?!换脸之迅速,叹为观止。
那士兵立马拽着胳膊拎起地上跪着的同伴,两人跑回卫兵队。士兵们手握兵戟连成人墙,将街上的百姓推搡靠边。
车队通过人群时,几辆马车的车帘都撩起一角。那些从士兵的人墙缝隙间露出的,是他们昨日曾在边城巷道里见过的景象。
甲庐驿号称天下第一驿,虽在城中,却因占了一处山丘、围了几块绿地,夏日里绿树成荫、花满园林,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韵味。原本是燕都一甲氏望族的私宅,被朝廷征收后,又扩建了池沼游苑,养了飞鹤戏鱼,因山就水凿池植树、四时美景不一而足。当朝名士羊鹳曾畅游甲庐驿,留下了庐有甲乙,燕都居上这句脍炙人口的赞誉,也是甲庐驿从此成为天下第一驿的来由。
郑国的仪仗队行至驿楼前,苑里的千竿翠竹密密丛丛、绿意盎然。
驿站原有上厅别厅之分,因朝觐时节各国往来的队伍太多,甲庐驿就取消了这一设置,驿楼皆是独成小院,分设马厩、仓库。驿丞迎接他们时格外热情,不知是对待诸侯队伍一贯的态度,还是因为本国的世子殿下也在其间的缘故。
送到驿站后吕良就离开了。
因为郑国队伍人多势众,驿丞特意安排了一处大院,姜虞守着延林卫将束匹礼器卸进仓库。不多时,看见郑喆走出房间,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小侍卫。
两人走出回廊,那侍卫径直穿过院子朝对屋走去,郑喆在院中停了停,似乎感觉到姜虞的视线,看向仓库的方向,远远地给了个友好的微笑,走过来。姜虞眯起眼睛。
印象里,姜虞很少见到郑喆。总是在朝堂上透过人墙远远望见一个影子,永远是华服加身、锦缘厚重,腰间悬青苍玉大龙佩,头顶发冠镶五彩琉璃珠,端着架子贵气非常。他有时看着来气,觉得郑喆抢了郑序的风头,然而郑序在朝堂上着实没有什么风头可言。贯来是郑喆与士卿们唇枪舌剑风采无限,郑序只消在国君拍板后执行命令即可。
所以沉默是郑序基调,所以郑序的名声传不出军营。
姜虞替郑序不值,时常警惕着郑喆。朝堂上郑喆多少次望向郑序的眼神,连郑序本人都没有察觉,却被姜虞看见了。通常是在朝堂争辩结束后,通常带着不甘的怨气。
你有什么资格不甘心?姜虞完全不能理解。你得到了一切,元生却只能揽个替你办事的闲差。难道只有坐上最高的位置才能填满你的野心吗?
对姜虞而言,郑喆是对手、是敌人,直到北上宗见两人同行,他才突然想起,郑喆还是个病人。
从前一身绛紫华服、珠光宝气,叫人都忽略了他常年苍白病恹的脸色。大概是为了表现诚意,一路上郑喆的服饰无不素衣白裳,连贵族的佩玉冠珠也尽皆除去,这时才让人觉出他的面容竟是和衣裳一般的颜色,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眼皮也总是没精神地耷着。藏在夏季宽袍长袖下的身躯,简直消瘦得不堪一击。
连姜虞有时都看着心惊,总觉得郑喆大概撑不过漫漫长路,不知何时就会倒在路上。但郑序却从未关心过弟弟。姜虞想,元生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消极不争,心里还是有意见的。
郑喆渐渐走近,姜虞扫一眼他的面色今天倒还有点精神。
仲夏里天气炎热,姜统领总是练甲着身,不觉得气闷么?
看,又是这种假惺惺的笑。素来擅长收买人心。
护卫仪仗队本就是延林卫的职责所在,丝毫不能懈怠。
何况我身体比你好呀,你是不能体会到健康的美妙了。
一路上的护卫真是多劳姜统领费心。即使久在军队,这种事情做起来想必也会劳心劳力吧。郑喆感慨。
姜虞板着脸: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如此。
摆明了懒得和你说话,连郑喆都一时间噎住了。
你是不觉得,倒搞得我挺气闷了。郑喆简直忍不住想翻个白眼要不是看你总盯着我,你以为我想腆着脸皮搭话?
好在远山这时过来了,身后跟着郁良夫和赵四。
郑喆立马和姜虞道别,表示难得来一趟燕都,准备出门游览一番,姜统领不得擅离职守,真是可惜可惜。
眼见郑喆又拿他假惺惺的笑去对付郁良夫,姜虞面无表情:怎么和燕国世子一个德行,你们这些作弟弟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临出院门正巧生不易和姬疏也从房里出来。准确地说,姬疏是被生不易拉出来的。
二公子,巧啊,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老先生像拉风筝线一样扯着不甘不愿的师弟,问道。
郑喆瞥一眼姬疏这人又在看别的地方,分明有些不愉快。正要去社稷里转转呢,听闻燕都也是商市繁华之地,出门一趟当然要增广见闻。
生不易立刻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提出加入游城的队列。
游城当然是假,郑喆此行是特地冲着揽雀楼去的,只不过这一行人中除了他没人知道而已。
他们沿着小道朝驿站门口走去,但有点诡异的沉默。
郁良夫当然不属于插嘴找存在感那类,其实生不易和郑喆的共同话题也不多,更多时候都是靠郑喆娴熟地活跃气氛。而郑喆此时的心思显然在别的地方作为这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大家显然都在跟着他的节奏走路。
他稍微放慢速度,整个队伍都在龟速前进。
若是他干脆停下来,一行六人就全挤在狭窄的道路上。
想着和他隔了四个人,遥遥缀在后面的姬疏,郑喆心里很犯愁。
赵四也很愁,作为郑喆身边最精的一个,有时候只要郑喆抬抬眉毛他就能知道主子想干什么。然而这会儿,被主子时不时悄悄扫过来的余光盯得寒毛迭起了半天,赵四也没明白郑喆是个什么意思。
有话要嘱咐他叫他上去?可远山就在旁边啊,再说也用不着这么神神秘秘吧?
提醒他注意盯着郁先生?可他明明一直盯着啊,什么时候疏忽了?
难道是主子要带郁先生做的事其实不方便客卿先生和大师跟着,这是在暗示他不动声色地支开这两位?那您一开始同意人家跟着是为什么啊!赵四简直要疯了。
眼见着郑喆又是一个眼风扫过来,赵四都替他家主子眼疼。小路上出现一个弯道,郑喆的目光有些许偏移。
赵四一愣,不是看我的呀?再顺着偏移的方向看过去哟,大师你好啊。
赵四瞬间明悟了。再看主子走走停停的脚步,其用意简直昭然若揭啊!
很好,作为下属就是要为主君排忧解难!
郁良夫的胳膊突然被赵四拽住,贴身侍卫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郁先生,作甚一直走在后面呢?主子邀您同游,您就是主子的贵客,您跟在这么靠后的位置,可真是不懂主子的心啊!来来来来......胳膊上传来一股巨力,郁良夫目瞪口呆地被赵四扯到了队伍前方和生不易并排,小路狭窄,郑喆很自然地被挤到后面远山!怎么这么不懂事?客卿先生多大年纪了,这种石子路磕磕绊绊的,还不快来扶着先生?!
远山也目瞪口呆地被赵四扯开,郑喆善解人意地放了手。两人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
做得好。
谢主子夸奖!
姬疏很轻地笑了一声。
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能闻见身边仿佛因久居深山沾染上的草木清气,郑喆还是很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也好,道歉也好。都不能表明他复杂的心情。
姬疏也不说话,手兜在袖里,一贯懒散的姿态。只是面上不见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冷淡得真切。
郑喆侧头看得一愣,又见他眼底明显的倦怠,这才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开口了。
今日身体的确有所好转,多谢殿下。
姬疏不吭声。
郑喆顿了顿,又补充:只希望别是什么旁门左道。
姬疏别过脸。
君子不以力降人,殿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姬疏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整张脸像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
这真是一次糟糕的交流,直到离开驿站走在燕都社稷的大街上,他俩的气氛还是很僵硬。
郑喆称赞燕都是商市繁华之地,当然是抑己扬他。若论商市发展,郑国首屈一指。燕都的市集里,行商实在不算多,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分布非常零散。经常能见到角落里蜷居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很快就有城里巡逻的卫队上前驱赶。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城里怎会有如此多流民?生不易感慨。
郑喆给赵四使了个眼色,赵四趁巡逻间隙溜到流民聚集的角落里,很快去而复返。
主子,说是从北边旱区过来的。因为连年旱情严重,河流枯竭颗粒无收,今年连官仓都不出粮,只好南迁求生。赵四表情严峻。
又是北边的流民。郑喆蹙眉。果然和边城里见到的是同一批。
第10章
巡逻队小跑过来驱赶这一批,角落里哭天抢地。右臂拴着红巾的小队长警惕地盯着他们。一行人只好离开,沿着街道继续向前。
这次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有些沉重。王都的领域出现天灾,流民大批南迁,一旦出了作为缓冲带的燕国,将消息散布到四方诸侯,形势必然有异。
先生以为,若是这些流民被赶出燕国,下一个目的地会是哪里?郑喆此时已经不在队尾和姬疏走一块儿了,遇上这种事他向来习惯和人讨论,而身边正好有一位谋臣。
看上去郁良夫也正在思索,迅速接了话:当然是郑国。
他接着解释:历来社情即是北旱南涝,若是北边连年大旱,南边必然雨水充足。燕国不收留他们,这些流民定会顺势继续南下,而南边紧挨着的就是郑国。再者,不论是向西还是向东,都会经过燕国两翼的狄戎小国,这些异族不与我族同心同行,流民势单力薄,断不敢横穿狄戎去往西齐东俞。说的是西边的齐国和东边的俞国。
郑喆点头表示认同。能进到鹿鸣馆的谋臣,即使再默默无闻,其见识才能也非常人可比。
说起来,燕都与郑都的情况真是大不相同。郑都的街上永远人流拥挤,每天都有五湖四海的行商文士蜂拥而至,即使不知道市集与鹿鸣馆的位置,跟着人流都能找到。但燕都街上实在行人寥寥,不知道方位,单顺着街走,还真是找不着那赫赫有名的揽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