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扣额呼宫神 TGIF 311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2章

这是在郑喆意料之外的。揽雀楼和鹿鸣馆在各国文士口中几乎是一对双生名词,以至于他下意识将二者同等看待。如果是在郑都,想要第一时间找到鹿鸣馆,只需抬头即可在郑都韭菜苗般齐整的平房院落间,唯有鹿鸣馆和承明台高高矗立。然而燕都的街道上,房屋建筑参差不齐,三两高楼随处可见。

沿着主街一路走下去,行人倒是渐渐多起来,货郎小贩也纷纷出没,看上去像是接近集市了。

这一行人说是结伴游城,彼此间却常常因无话可说陷入沉默,实则都是些才见过几面的生人。然而郑喆在搭话方面总有些天赋的才能,不管什么情况下开口都无比自然,叫人能顺畅地接过话去今日这游城倒是漫无目的了。说来惭愧,喆也是初次拜访燕都。郁先生是土生土长的燕都人,像向导这样的事,倒应该拜托郁先生才是啊。

郁良夫苦笑道:不瞒主君,今日走在家乡的街道上,臣心中兀自忐忑。两年前那个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夜晚,至今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宫城里的怒火铺天盖地烧到揽雀楼,期门骑真刀实剑奉命屠杀,成千上百名谋士的血泼洒遍地,惨叫呼号不绝于耳,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臣能打直两条腿走路已经很好了,哪里还有精神带诸位贵人游城呢。

生不易也跟着唏嘘:两年前的燕都动荡我也略有耳闻,但只听说是世子岫倒台、揽雀楼被封,想不到是这般惨烈的光景。他捋一捋花白的胡子,神色间有真切的怜悯。

揽雀楼被封?郑喆奇道,还有这事?难道不是由世子良接管了?

郁良夫微微皱眉:臣当年顾着逃命,后续事宜也只能道听途说,具体如何是一应不知。

郑喆道:这倒是巧了,咱们一行六人,竟没一个确切知道揽雀楼的现状。不如趁着今日的机会,去那楼的旧址瞧瞧,诸位以为如何?

生不易当然赞同,他本来也是闲着无事。郁良夫似乎颇为忌讳,但郑喆把他拿捏得很准郁良夫年少而孤,及冠丧母,大半的人生都是在揽雀楼里度过的。今日时机正好,若是临门一脚扭扭捏捏,不愿意回去看看,倒真说不过去了。

带路的任务于是落到郁良夫头上,他们横穿一条小巷到临街去,光景顿时又大为不同,行驶着好几辆彩绘雕漆的服车。隔着一堵墙的临街,似乎成了世家贵族在社稷闹市中开辟出的一条通向某处的捷径。

就在前面的街角。郁良夫伸手一指。一里路外的街道拐角处,飞出一道屋檐,比左右邻舍更高的楼遥遥冒了个屋顶。

几辆服车利索地拐过街角随即停下,看样子竟是相同的目的地。

郁良夫咦了一声,困惑道:从前是断无公卿世族到访的,如今这是......

生不易现在成了和郁良夫并排走在前列的人,闻言笑道:整整两年过去了,有些变化也在所难免嘛。

郁良夫皱着眉头没有接话,事实上从郑喆提议去揽雀楼旧址看看后,他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似乎因为平时从不用作情感表达,郁良夫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眉间却有道深深的沟,赵四当日初见便觉得此人面相阴鸷,不乏此间原因。

服车上接二连三下来华服佩玉的公子哥,身后都跟着三两侍臣。

郑喆一行慢悠悠走过去,拐过街角终于得见揽雀楼的全貌。

它确实是一幢楼,也仅仅只是一幢楼。比起鹿鸣馆占地颇丰的气派,显得有些小气伶仃。

门前的两角飞檐各挂一个捻金茜红纱灯,台阶上一步一个烛奴灯座,灯奴跪地双手奉上烛芯,侍人正拿火石挨个点亮灯火,浅晕的光芒照亮灯奴脸上石刻的谄媚笑容。牌匾上三个正书大字镶满细钿金箔,富丽堂皇得简直不像斯文地方。

侍人急步上前迎接那几位服车出行的公子,侍臣们尾随在自家主子身后敛眉低首。

这地方......即使生不易这位方外之人也能觉出氛围的古怪,和鹿鸣馆真是一点也不像啊......瞧着倒是个歌舞酒楼。

话音未落侍人接客的声音清晰传来:李公子王公子里边儿请,今儿您二位可是有口福了,年前酿的秋露白要开封,配上胭脂鹅脯下酒,那滋味儿可真是绝无仅有啊!

生不易:......

郁良夫:......

郑喆礼貌地咳嗽一声:先生您确定是这里没错吧。

这简直是句废话,牌匾上三个大字金闪闪的直晃眼。

郁良夫郁闷道:地方是没错,但离开这么些年,臣也算是外地人了。言下之意即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不易替他解释:也许当年被查封充作别用了?

郁良夫点头应和。

郑喆笑着摇摇头,心想今日多番周折特意带人来揽雀楼怀旧的安排算是白费了。这一偏头,余光突然看见楼前台阶阴影里蜷缩着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污脏油腻的头发杂乱得披散着,趿拉一双破烂草履鞋。这人原本缩在台阶背面,十分隐蔽,这时却腾挪到阳光底下,乱发里露出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拾级而上的公子侍臣。夕阳暖红的余晖下,那目光森然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郑喆隐晦地蹙起眉头。

生不易还在一旁体贴地为揽雀楼开脱以安慰郁良夫,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到有些神经质的谋臣现在看起来正十分郁卒。姬疏把手兜进袖子里,和远山赵四处一堆,面上冷冰冰摆出一副正在生气别招惹我的神情。没人注意到那个行为古怪的乞人。

他们跟着人流向酒楼走去。

那个乞人突然伸手抓住其中一位侍臣的衣角,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侍臣猛然受了惊吓,抬脚反射性地就朝乞人踹去,身旁跟着的几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者吓得连退几步。走在前面的公子哥儿一回头,嗨呀一声叫道:这疯子怎么还在这儿!

乞人被连踹几脚也不松手,拽着侍臣的衣服直往他脚边扑: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是你!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侍臣却脸色急变,发了狠劲当胸一脚将人踹翻,骂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疯子!

酒楼的侍人急忙下来将乞人往角落里赶,回头将那侍臣哈腰恭请进门,笑嘻嘻地解释:这不是世子殿下可怜他缺衣少食又没个住处,不让小的们赶他走嘛!惊扰了各位贵客,还请见谅。

一点小插曲没有激起任何波澜,特地来寻欢作乐的人们连一个眼色都吝于施舍给乞人。

就连从郑国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没有半分好奇。

他们走上台阶。侍人见了生客,热情洋溢地躬身迎接。

那乞人又偷偷摸摸探出半个身子。郑喆眼梢一跳。

仿佛嗅到了血肉味儿的猎犬,乞人死死盯着他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侍人殷切地介绍揽雀楼的主厨名菜:胭脂鹅脯那可是我们楼里一绝!整个燕都都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这道菜的酒楼!还有平湖醋鱼,这鱼是从甲庐驿的平湖里钓上来的,肉质鲜美可口,也就咱家借了世子的光能从甲庐驿里买鱼......

郁良夫闷闷不乐,生不易仔细听着侍人介绍,姬疏饶有兴味地打量前堂布局那乞人闪电般伸出手!

玄黑衣摆被急退的气流鼓起,险而又险贴着那只藏污纳垢的瘦爪擦过。姬疏向后跌了几步,转头眯起眼睛,顺着握在自己肘间骨节纤细的手看向郑喆下颌弧度利落优美的侧脸。

乞人出手如电,飞速抓住了目标,又开始嚷嚷:我认识你!是你!

郁良夫惊得抬脚一个小跳,却被扯住衣角差点摔个趔趄。

这次不等发话,侍人立马摆出严厉的神色,一脚帮客人踹开乞人的手,喝道:快滚快滚!你这死疯子,亏得我家世子好心收留你!滚滚滚!说着又上前补两脚,将那乞人踢得蜷成一团缩回角落里。转身笑眯眯地继续将一行人往前堂请。

郁良夫迟疑片刻似乎想看一眼乞人,却不期然对上郑喆含笑的目光,顿了顿,恢复了惯常木讷沉闷的神情,对郑喆一倾身,跟着侍人进了酒楼。

郑喆收回手,也跟着进门,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忍不住回过头那乞人又从角落里爬出来,佝偻着脊背探头向大街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下一个认识的目标。

郑喆蹙眉,心中不解,难道真是个疯子?

肩膀突然一沉,郑喆回过神来姬疏按住他的肩膀,手下使力将他往门里带,眉尖上挑有隐约的笑意,几乎贴在他耳边说话:走吧,吃饭要紧别堵在门口。

微凉的气息掠过耳梢,郑喆不自在地别过脸,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堵在门外的远山赵四。这两人跟在主子身后,一副要走不走憋得小心翼翼的样子。郑喆于是揉揉眉心,也低头笑了。

前堂很宽敞,中心一个偌大的舞台,正有杂役在台上搬运布置,几个素衫艺人背对大门坐在台下调弄乐器。酒楼的宴席设在楼上,环绕舞台层层递进,观景良好。客人们分作两拨左右上楼。

尚未入夜,舞台冷清,酒楼里却早已座无虚席。朱裳紫服、金钩玉带,推杯换盏、分曹射覆,分明是世家子弟的欢乐场。

上至三楼都没见到空席,生不易捶着老胳膊老腿,叹气:燕都原来是这么个风气,瞧这阵仗,怕是半个官场都来了吧。

郑喆竟还面不红气不喘。事实上,自从姬疏擅用术法后,郑喆今日一整天的精神头都很好,走过生不易身边,还能顺手托老先生一把。

四楼总算留有余地,他们在靠近凭栏的桌席坐下,低头就能看见舞台上的情景除去素衫乐师,又来一个粉面浓妆、长发曳地的艺人,银朱色的戏服光泽细腻,隐约像绣着山水花鸟的纹样,水袖一甩铺洒了半个台子。

侍人殷勤地斟满茶水,等候叫菜。

郑喆笑道:你们家的招牌,是胭脂鹅脯和平湖醋鱼?

还有鸡髓鲜笋、干煸茄鲞、水晶蹄肉、莲蓬豆腐、姜汁鱼片、糖醋荷藕、花菇鸭掌、葱段狍肉......专业叫菜的水准果然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