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远山到他身后和若黛并排站着,俯身耳语:老赵说郁先生昨晚表现异常,有事情瞒着公子,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纠结要不要坦白。
郑喆看了郁良夫一眼他正在探头打量外面的天色大概是在心里琢磨启程的合理时间。这人非得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得超出掌控。
怎么没来呢?
不清楚,老赵说他后来又没再提这事了。
昨晚大家都在用过晚膳后回了房,若是突然行为异常,那只能是晚膳席间发生的事刺激了他。
还能是什么事呢?
郁良夫从檐外收回视线,发现主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开口很恳切的样子,和在鹿鸣馆里向谋士讨教问题的神情别无二致: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昨日司埸提过的贾潜?听上去倒像是才华横溢、声名显赫。先生也知道,喆素来崇敬世间大才。若是有这样一位人物,喆却从未耳闻,那可真是遗憾。不知先生可愿为喆解惑?
郁良夫明显一愣:臣从未......
那位贾潜贾先生,司埸不是说过在揽雀楼里声名很盛吗?郑喆打断他,先生您真的从未听说过?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某根敏感神经,郁良夫的表情出现一秒松懈,似乎微妙地松了口气:臣知道这话无论如何也骗不过主君您......
郑喆继续恳切地将他望着,等待下文。
贾潜的确是揽雀楼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曾经协助先世子岫处理过大大小小的改制事宜,是先世子的入幕之宾。他和揽雀楼里的另一位,徐怀徐先生,算得上先世子的左膀右臂。世子岫倒台后,揽雀楼被清洗,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和徐怀。臣当年得到风声出逃及时,后来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昨日司埸大人一席话,看来他是没能逃过那场动荡。
臣当年只是揽雀楼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知道司埸大人在何时何处见过臣,竟能留下印象。实在是令臣心惊肉跳。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臣毕竟上过清洗名单,是万万不敢在燕国地界上抛头露脸。请主君见谅。
郑喆哎呀一声,虚伪道:这是喆思虑不周了,没想到事情过去多年,燕国竟还在追究当年那些门客吗?那先生随我们道经燕国,岂非颇有风险?
郁良夫眉脚抽搐。他在郑国籍籍无名、行事低调,那日却突然被郑喆召见,提出带他一道去燕国。事有反常即为妖,现在又有意无意询问揽雀楼的事,分明是对燕国前几年的动荡有了兴趣。
既然根本没打算隐瞒,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把人当傻子吗?
心中不爽是一回事,做人家的幕僚还是得敬着主君,尤其是郁良夫这类对待任何事都有种强迫感的人。
主君不必忧心。说来惭愧,臣在揽雀楼一应文人才子行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在当年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臣。再说,郁良夫看上去相当困扰,像司埸大人这般好记性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臣左思右想一宿,也不记得究竟何时可能与这位司埸处在过同一场合。
郑喆笑笑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就能知道么?明明该是我一肚子问题要来审审你,你倒好,也给我撂个不知道。
这两人各怀心思,在前厅里不甚畅快地聊了一通,姑且暗通了可以继续相安无事的心意。
同行北上的余下那波人这才陆陆续续聚齐在前厅。又将是新的一天奔波。
姬疏出现的时候,郑喆确实有一瞬间的僵硬。身居高位久矣,就要求事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不然也不至于随身留着劾鬼符。但昨晚那个术法似乎很有些效果,只要不是回光返照,大约的确是得到了好处的。
这算个什么事呢?郑喆看着姬疏跟在生不易身后越走越近。
那就重过程不重结果吧。在几乎要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郑喆板着脸看向了别处。
二公子晨安,今早身体感觉如何?生不易突然出声,把郑喆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老先生一脸慈和关切,昨晚的事情恐怕他也是清楚的。
郑喆磨磨后槽牙:万幸万幸。
生不易心领神会,神情瞬间疏朗,又转头问若黛:姑娘可曾给二公子看过脉?情况可有好转?
若黛老实道:要比前几日平和。
哎呀!生不易看上去就差大笑几声了,真是恭喜二公子啦!虽说过程多有巧合,但这世间之事无巧不成书,结果得顺人意就行了嘛。您说是吧二公子?
哟,还真是心有灵犀了。
郑喆克制住上翻的眼球,瞧一瞧姬疏呵,人家压根儿没看他,正侧着身子和郑序说话呢。
眼见二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黑,生不易心道不好,恐怕自家师弟昨晚擅自作为惹出来的气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了了。连忙去寻姬疏,头才刚转到一半,余光瞥见一截衣袖迅速从视线中抽离郑喆已经拂袖而去。
这不是顾此失彼吗,生不易深深叹了口气。再去看姬疏,刚刚结束和郑序的话题。
生不易揪着衣袖把他扯过来,恨恨道:你说说你,怎么总是这样!刚才多好的机会啊,你的术法还真见了效,趁机和二公子道个歉,人家顺势就原谅你昨晚的擅作主张了。怎么跑去和大公子搭话?这不是不懂事嘛!
姬疏仍是一副疲乏的样子,玄黑祭服套在身上,好像突然就宽大了许多,懒懒道:我总是什么样啊?
总是看不清形......
......
生不易麻木了。突然记起这位大爷从前确实也用不着看人脸色来着。
按照郑序原来的想法,他是准备和郁良夫掰扯几句的。这位弟弟一定要带着北上的谋臣,让他也很感兴趣。然而前脚刚进前厅,还没来得及拐个方向就给人截下了另外一个弟弟带来的人,夸他好雅量。
他着实给惊着了。
这人听说是客卿先生的师弟,专门请来给郑喆诊病。但就郑序自己而言,那人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衣料华贵,样式十分庄重,一看就是贵族在某些正式场合的衣着,令他十分好奇那人的真实身份。
再是好奇,两人实际上也一句话都没说过。姬疏突然出声,令他很吃惊。
大概是撞见了刚才我和司埸的会话吧。说没想到我能镇定自若地听别国官员夸赞自己的弟弟,若是心中毫无芥蒂实在是令人敬佩,郑序告诉姜虞,问题是我和他也无甚交集,他到底什么意思,我确实不明白。
姜虞倒是很明白,一边在道旁监督延林卫列阵,一边冷笑道:还能什么意思,只要是郑喆的人,那一准儿是在刺你呢!你这个弟弟真是野心勃勃,仗着自己有那么点儿名气,还要落井下石!
郑序也笑,摇摇头没说话。
护卫仪仗队的单个士兵间距确实拉大了,但延林卫将仗剑换成执矛,防御范围也相应增加。
一行人登上马车。
姜虞扣上头盔,瓒缨随风扬起。他翻身上马,长矛前指,气势很盛:
出发!
当朝三十六个诸侯国里,正儿八经的公国只封了一个燕。天子亲封上卿,国土又与王室毗邻。在这暗流涌动的年代,燕国就是守在王室前,一面坚强忠心的盾。虽然时常受到天子敲打,但毕竟地位尊崇无匹。
直道上,每隔四五里设有一处烽垛,燕国士兵全天候执勤。因为郑国的仪仗队里有兵甲护卫,司埸还特意调了一位百夫长全程陪同,以免除不必要的盘查。
待到能遥遥望见燕都恢弘雄伟的城墙时,百年底蕴的威严气势立刻迎面压来。数列九称贵,正南城墙三座大门,已然彰显了公国气派。
濒临城墙脚下,墙垛上乌压压映出一片甲光。一道视线刺入队伍中,姜虞敏锐察觉出熟悉的沙场气息。
一个延林卫携带郑国公牒,随同燕国百夫长上了城墙。
守卫很快放行。
仪仗队进入瓮城后,姜虞自从靠近城墙就一直绷紧的神经霎时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有无数根上了弦的箭正暗中对准他们。尽管知道是无中生有,姜虞还是悄无声息地牵动战马朝郑序的马车挪近。
那道视线牢牢追随着他们,直到最后一名延林卫走出瓮城才消失。
姜虞的面孔隐在头盔里,暗暗握了把手心的冷汗。燕国的守备将士,竟有如此铁血的气势。
进了城就是燕国的社稷,因为离市集有一段距离,街上行人寥寥。当年建造燕都时,据说用的是整块的巨型花岗岩奠基,道路上看不见石板拼接的缝隙,马车行进的震荡被减到最轻。这是燕国迎接客人最好的礼物,也是展示实力最含蓄的方式。
行至道路交叉口时,一侧突然传来踏马扬鞭的迅疾声响几乎要冲撞进他们的队伍,又堪堪勒马,停在毫厘之外。
搞什么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仪仗队的行进于是被迫中止。这人语气太过嚣张,姜虞皱眉朝他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黑冠束发、革带佩玉、玄衣绛裳、趾高气昂,模样倒是生得俊俏,像哪家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你是何人?姜虞问。
哟,那贵公子反倒一愣,不认识我?不是我们自家人马吧?
姜虞眉毛一抽:我们是郑国宗见天子的队伍。车里是我们的使臣。
那人恍然:的确是到朝觐的时节了。你们是要到甲庐驿去吗?
甲庐驿是燕都城里接待来往使臣的驿馆,其规模之宏大、装潢之豪奢,素来有天下第一驿之称。
走吧,我领你们一程。那人说。
姜虞一边眉毛简直挑起半天高,困惑直白地写在脸上:阁下究竟是何人?
第9章
我吗?那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本世子就是下一任燕公啊。
......
在位的这位燕公,统共有五个儿子,嫡出的有俩,大的叫吕岫,小的叫吕良。按律最初立了嫡长子为世子,赐死吕岫后,就立了吕良。传闻中长子有多贤良,次子就有多骄奢。吕岫当年建揽雀楼、积极推动改制革新,虽说也遭到许多反对诋毁,但毕竟极大提高了燕国的军政实力,又为燕国建立了庞大的后备人才库,即使公卿世族看他不爽,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干。
吕良这人就是和哥哥完全相反的类型,玩物丧志、不学无术,号称燕都第一纨绔子弟,没有半分政治才能。据说当年改立世子之时,连那些对国君处死世子岫拍手称快的士大夫们都替弟弟留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
姜虞看着在前领路的世子良的背影,内心着实无语。虽说郑国没有世子,但就是平常世家的公子也没有只身一人在社稷闲晃的。都城的世族都紧挨宫城居住,自成一纬,从不与市井往来,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明笃?
有人小声在背后叫他。姜虞回头看见郑序撩起车帘露出半张脸。
他不动声色地减速,等马车上前与他并行。
我们此行只是借道燕国,到达驿馆后不要与世子良有过多接触,明白吗?
吕良和姜虞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郑序在马车里听得清清楚楚。
姜虞点头示意明白。
郑序还没放下车帘,就听见前面吕良突然问:尊使在我们燕都停留几日啊?
和姜虞交换过眼色,郑序退回车厢。
次日便要离开前往王都。姜虞回答他。
吕良侧过脸来,面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笑窝,像个好看无害的单纯少年:呀,那可真是遗憾。咱们燕都别的不说,吃喝玩乐的地方可不少,市井里听曲儿唱戏的勾栏大院,但凡去过一次都回味无穷啊。远道而来却不能体会一番,可惜可惜。
得,瞎了他的狗眼吧。分明是个流里流气的小纨绔。
姜虞替燕国叹了口气。
队伍直穿社稷而过,街上行人渐渐增多。
前方忽闻喧闹之声,一队士兵仗剑拦住百姓,人群推嚷,混乱非常。
吕良勒马,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下。
姜虞礼貌询问:世子殿下,前方这是出了何事呢?从他的位置看过去,吕良半眯着眼睛,神情似是不悦。
听见姜虞问话,吕良又一扫阴郁,没心没肺地笑道:不知道呀,本世子也刚和尊使一道过来嘛。尊使既然好奇,本世子叫人过来一问便知。说完就抬高音量从前面拦路的士兵里叫来一人。
怎么回事?白日里街道拥塞,让车马怎么同行?言辞严厉,语调却懒洋洋的。
回殿下,是那些流民,又上街闹事了。砸摊抢劫祸乱秩序,这会儿才刚刚抓住人。
姜虞看见吕良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怎么还有流民?不是叫你们赶出城去了吗?这次有点认真的意味。
身后悉悉索索传来马车帘布和衣料摩擦的声音。队伍里的那几位也坐不住了。
被叫来的士兵一脸为难:殿下,您也知道我们是直接听令于上将军。没有将军许可,即使是您的命令我们也没法听从啊。
混账东西!
一声暴呵,吕良扬起马鞭甩在那士兵脸上,头盔被打得歪向一边,外露的脖颈上迅速冒起红痕。那士兵跪倒在吕良马前。
本世子何等地位,你们上将军都要听令于我!一个小小的吩咐,你们也敢要求本世子讨一道旨意来?!谁给你们的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