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证明文章本身也不过尔尔。——罢了,不必多言,先生慢走,不送。”
老者刚刚缓和了几分的脸色再次涨红了起来。
陈先生再次上前赔笑:“买卖不成仁义在,先生且息怒,我叫伙计们收拾了几个招牌菜,给您老带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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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得月楼有个巧法子,专给外带的主顾们准备了特制的食盒,底部以锡盒封上几块火炭,外头再包裹上厚厚的棉花,盖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足以确保那些珍贵的汤儿菜儿不拘经过多少奔波,最终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都是温热可口的。
只是此刻这些可口的饭菜并不能换来主人的愉悦。
须发皆白的老者弯腰躬身,惭愧得完全抬不起头,只好盯着桌子上的羊汤猛看,恨不得连汤里有多少油花都给数明白。
对面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是个年轻的公子,一条虎皮毯子将他大半个人都遮了起来,烛光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声音沉沉传出:“她还说了什么?”
“大致就这些了……”老者冥思苦想,忽又灵光一现,忙道:“还有,她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虎皮毯下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者不敢上前,在原地垂首站着又觉不安,急得两条腿都哆嗦起来。
幸而咳嗽声很快就止住了。房中沉寂良久,年轻公子略显沙哑的声音仍旧响起:“这年头,在雪地里睡一觉也可以叫作‘死过一次’了吗?”
老者接不上这句话,只能选择忽略,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公子,那个柳小姐有没有可能猜到您的身份了?她一晚上都怪腔怪调没有好声气,只有在说酱香鸡爪的时候认真了一回……而且让我带回来的菜都是您爱吃的。”
“我在外头吃过鸡爪吗?”年轻公子问。
老者忙摇头:“自是不曾吃过的。您在吃食上原本就不挑剔,何况共总也没去过几次酒楼。”
“所以她只是在试探我。”年轻公子淡淡道,“你答得很好,没有破绽。下去歇着吧。”
试探什么?什么破绽?老者听得如坠云雾。
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听不懂公子说话了。公子本质上还是一个随和的人,只要他不耽误正事,平时糊涂一些都是无妨的。
难得糊涂嘛!
待老者揣着一肚子嘀咕退出去,年轻公子便起身捻灭了最后一支蜡烛,随手将虎皮毯子又披在身上,手肘撑着桌角探身向前拿起了一双筷子。
用的是左手。
随后他皱了皱眉,将筷子交至右手,伸向桌上的蟹酿橙,迟疑许久,又啪地摔下,顺手连桌子都往外推了推,好歹忍着没掀了。
“守诚!”他向外面唤了一声。
窗外立刻出现了一道黑影。
年轻公子却又迟迟没有吩咐。饭菜香气弥漫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格外浓郁,熏得人心烦意乱。他盯着窗纸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向桌上瞥了一眼。
然后再次狠狠向外一推。
“柳家那边,”他扬声道,“再加一倍人手。今后题夏斋的一切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
窗外黑影立刻应了一声“是”,顿了一顿又道:“这几天柳家并没有宫里的人往来。柳大小姐进出过几次至简书局,与外人见面也不多,就只向几个市井闲汉买过管家余福的消息,已核实过了并无异样。”
“她此刻在做什么?”年轻公子问。
黑影答:“已经回了至简书局后院,只是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似乎还未歇下……她很警觉,咱们的人不敢靠太近。”
“警觉”这种特质出现在一个闺阁少女的身上,本身就不正常。
年轻公子左手握拳撑在桌角,默然良久,忽然又扬声:“明日回帖给秦四郎,就说我身体不适,年前的诗会便不去了。”
“还有,”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字地道:“让玉郎给那一位回话,就说,那座园子,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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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准对我家小姐无礼
柳闻蝉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赶到烟雨楼的。
原本早两天秦舒就传消息来约她见面了,可那时候她忙着安排南柯公子的事,一时脱不开身,至今日才算是重新收拾起心情来。
只没想到才跟秦舒打过照面互认了身份,茶水还未喝完一碗,陈先生就抱着一叠书稿撵兔子似的追来了。
“小……主子,大喜,大喜啊!”四十多岁的汉子扯着嗓子颠着腿又叫又跳,惹得旁边小姑娘们掩着口嘻嘻地笑个不住。
柳闻蝉推开门看着他:“哪里来的大喜?你要出嫁了?”
“嗐!”陈先生跺脚,“出嫁有什么好高兴的?这次是真的大喜,比我出嫁那会儿,呸呸呸……比我娶媳妇那会儿还高兴!”
哦,那看来是真喜。
柳闻蝉让王婆子把人请到暖阁里坐下,自己不慌不忙喝了姜汤、又添了一件衣裳才走进去,开口就问:“南柯公子把书稿送来了?”
陈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大小姐,合着您是早有成竹在胸呐?”
“也不算是吧。”柳闻蝉道,“我原本以为他至少要拖到年底,摆足了大才子的架子才好登场。”
如今看来,这位南柯公子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连一天都没有拖延就主动让步,是大度坦然光风霁月,还是……急于向她证明些什么?
柳闻蝉不动声色,伸手从陈先生怀中抽出书稿,铺开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
文章当然是好文章,言之有物,字字珠玑。
但——
就在柳闻蝉将将要怀疑是自己多心的时候,纸上出现了一句话:“宋子曰:‘天孙机杼,传巧人间。从本质而见花,因绣濯而得锦……’”
她的视线就停住了。
沈遥清之父,名唤沈濯。
沈家是比柳家更古老的诗礼大家。纵然是被全家人视作多余之物的庶子,也不曾少读了一本书、不曾少学了半点礼数。
身为人子必得要避父之讳,所以沈遥清从认字的那一天起就不知道完整的“濯”字该怎么写。
但是此刻柳闻蝉看到的这个“濯”字,没有减笔。
不是他吗?可这洋洋洒洒几百张纸数万个字,勾提撇捺点竖横,每一笔每一划都分明是出自他的手。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濯”字是刻意写出来给她看的?就为了瞒过她、骗过她、打消她的疑心?
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大小姐,您看这文……”陈先生一开口细声细气,生怕哪一声出得响了,就吓得这位小祖宗失手把宝贵的书稿给抠破了。
幸好一切无恙,只那个“濯”字上面被指甲划出了浅浅的一道印痕。
柳闻蝉抬起头,收起纸,神色平淡、目光清明:“南柯公子的文自然是好的。你们回去细细校对一遍,即刻排版,赶在年前印出来吧。”
陈先生跳起来应了一声“是”。
离着过年已经不足一月,这差事的确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