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子看不见哥,就哭起来。娘要是抱了哥哥,她看见,非要娘抱她不可。现在枣花又吃醋了。
德玲笑起来,走到女儿床前说:“你莫学哥,他是懒虫!”
枣花说:“懒虫你还亲他呀!”德玲说:“没有呀,哪个亲了他的啊?”福生也说:“就是没有,娘只给我盖了盖被子啊!”
枣花说不过哥,看看又要哭了!
德玲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儿连被子抱在怀里:“好了好了,我的乖女儿,娘现在就亲你!”说着在女儿脸上啜了一口,枣花破涕为笑。那边,陈子敬大声说道:“饭熟了啊!哪个不起来,当心吃不上饭啊!”
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穿衣服,小枣花一慌,将袖子穿错,急得叫娘:“娘,娘,快帮我!”福生看了,赶紧跑过来,帮妹妹把袖子脱掉,重新穿好。
德玲看得心里一动。儿子,真的是厚道啊!
吃过饭,陈子敬用一根棍子挑起一卷麻袋,对儿子说了个:“我走了,在家听你娘的话啊!”福生说:“爹,早点回来啊!”给爹把门打开,看着爹走出去,他又到路上,朝着爹走的方向看了一阵。
德玲收拾着碗筷,想着心思。
我还是战士吗?德玲暗暗问自己。不敢回答。
流落到这里,被丈夫收留,过上了安逸的生活,对儿女的疼爱渐渐占据了她整个的胸腔。往往梦醒,看着那样宁静的夜空,听着孩子匀称的呼吸,一时真不知哪是梦,哪是现实。
组织又在大地上传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春雷,在德玲心里引起轰鸣。不眠的夜里,德玲感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一种沉睡多年的向往又在心里复活。无数面孔在她眼前浮动,董先生,向先生,邵先生,肖老师,石大姐,张飞,那么多优秀的同志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还活着!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德玲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刚刚在华夏大地上开始,这个时代需要千千万万的人去奋斗。她,万德玲,一个组织培养多年的战士,该不该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小镇沉睡?
传来消息,日本人离这里已经不远,占领了一些县城。
邮局的墙上,多了些小报,几乎天天有新消息。到处建立了游击队。不知道什么来头,不知道是什么党派,有的部队长连姓名都没有,张司令,李团长,就算交代了。
德玲天天去看报。知道新四军到了离这不远的地方。
那天,忽然发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名,开始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新编第四军挺进支队长某某,参谋长某某,政治部主任……”
德玲在这个名字面前楞住了。说惊雷在平地炸起,也不足以形容德玲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活在人间?是不是梦幻啊?德玲又将那篇报道仔细看了一遍,确确实实写着:政治部主任肖笛峰。
绝对不可能是同名同姓,这样的名字很难重叠。何况,地位正符合身份,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一定是肖老师。那个带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教师,那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亲人,那个忠诚无比、在最后一刻还记得掩护妻子的大丈夫。好多年了,都以为他已经英勇牺牲,没想到今天他又出现在视线里。
那么说他牺牲是误传。释放政治犯,他自由了?
德玲忽然感到一阵惶惑,肖老师还活着,而自己呢,已经和别人成了家,养了孩子。要是见了面,对他说什么呀?他会责怪自己吗?一时心里乱纷纷的,脑子一阵阵晕眩。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肖老师还活着,就是好消息。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想到他,心里刀扎一般,恨不得和他共赴九泉!如今他竟然奇迹般地活在人间,该高兴才对呀!德玲的心,时而高兴,时而内疚,只想放开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大喊一阵,跑到筋疲力尽,将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肖老师活着!真好啊,老天,你是有眼睛的!
德玲的心狂了,整个沉浸在对肖老师的思念之中。
整夜整夜地想着,几次下决心,又几次放弃。
孩子。天大的问题。我不在,福生怎么办?枣花呢?
那天,陈子敬夜里不回,德玲对女儿说:“枣花,你爹今晚不回,你跟我睡吧。”
枣花说:“好咧。哥,你一个人睡吧,娘叫我和她睡哩。”
德玲说:“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睡。”福生笑了,立刻爬到德玲床上来。
枣花很快也上了床。一边说:“娘,哥睡那头吗?”
德玲说:“不,我们三个睡一头。”
福生得意了:“娘,我不挨着枣花,她夜里说梦话。”
枣花说:“你才说梦话哩。”
娘三个说说笑笑,德玲吹灭灯,上床。两个孩子都依偎着她,将脸埋在她身体上。
夜漆黑,德玲在枣花脸上亲着,枣花毫无知觉。又回身,亲着福生的脸。孩子啊,你们是娘的心头肉!要是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们会多么难过啊!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德玲千头万绪。石大姐估计已经不在了,可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机关的厨子,保姆,送她走的时候,真情显露,“那一天,我们要在黄浦江边聚会!”厨子豪气的话。他还活着吗?那样残酷的斗争!张飞,春花,老刘,多少同志,多么顽强的队伍!肖老师被捕,受了多少酷刑,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样多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无论生死,他们都怀着远大的目标。可是我呢?我不是逃兵。是环境造成这一切。如今环境变了,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吗?德玲反复考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找肖老师去!返回自己的队伍。个人的事,无所谓,该怎么,就怎么吧!
德玲偷空,给陈子敬写了一封信。
“陈兄,”考虑很久,给了这样一个称呼。非常时期,一旦离开,谁也不知道结果怎样,这一别,说不定就是阴阳两界!陈子敬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给了她遮风避雨的港湾,这是她不能忘记的。这个温厚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勤勤恳恳经营着这个小家庭。他没有错。只是我,不是合适的对象。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孩子交给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知道,孩子是我的心头肉,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丢下他们的。拜托你了,我会永远感激你的。孩子长大也会感激你!不要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要问我去做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的命运,绝对不能逃避的命运!愿你保重身体。如果可能,为孩子找个妈,我在远方也会为你们祈福!”写好这封信,就像母亲生下一个难产儿,有一种解脱感。她把这封信藏在柜子的夹层里,准备在离家的时候放在枕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