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决裂
逍遥子屋里的酒又少了一坛。
熊清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有一下没一下翻找铁盒里的书信。
信虽多,有荣引笔迹的却少。他好半天才翻出一张未读过的,默默念道:“庄上一切安好,所有道路已探明。下回仍在院四接头,当心护卫。莫忘带酒!切记!切记!”
熊清昏头昏脑地咧开嘴笑了。荣引也爱喝酒。
他把信纸凑到眼前,拼命睁大眼睛再看一遍。
荣引提到了庄上,想必是在九道山庄写的这封信。
熊清放下信,弯起手指按着眉心,前前后后回想。
荣引不顾暗河规矩迎娶赵婉,被周天海派去唐门送死,送死未成,险些被周天海杖毙。逍遥子救下荣引后荣引去了与世隔绝的九道山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熊清想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
荣引在九道山庄呆了差不多十年。
九道山庄的护卫必然都是周天海安排的。连同兄弟喝喝酒也要小心翼翼,荣引过了十年怎样的日子,不得而知。
熊清把信放回盒子里,喝酒。除了喝酒,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熊清白日潜心练剑,晚间反反复复看荣引写给逍遥子的信。总共只有九封,除开他找出来的这几封,其他信上多半只有一个地点,或者一个时间。
熊清早将所有内容都背下来了。他一遍遍看,只是觉得这些书信比他的回忆更能证明荣引真的存在过。
这个他已记不清样貌声音,却叫过他儿子的人,仿佛将生命的一部分留在了这些潇洒的字迹上。
晚上熊清喝了酒,总是拿一支没有沾墨的笔,沿着字迹一遍遍描画。他想着荣引会怎样提笔,怎样搁笔,反反复复地揣摩和模仿,仿佛这样就能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无限接近这个已经灰飞烟灭的人。
直到一天午后,熊清发现逍遥子留下的最后一坛酒也没了。
他翻遍屋子里每个酒坛,确定再也找不到一滴酒后,拿剑下山。
山下小镇仍是那样,街道上行人来往,各奔东西。熊清沿着街边慢慢向前走,遥遥看见酒馆挑在门外的旗子。
熊清觉得他和这酒馆一定有仇。
刚刚走到酒馆门口,里面一个人猛冲出来,飞起一脚朝他踢去。
来势之快!
熊清吃了一惊,急退两步,伸手拔剑。那人一脚落空,怒喝道:“你他娘的还敢躲?!”
熊清长剑拔出一半,硬生生停住,诧异道:“是你?!”
谢良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阴阳怪气学他:“是你?!”而后撕心裂肺地吼起来,“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
熊清看一眼他胡子扎拉的脸和通红的眼珠,想起他上一次这么憔悴还是在打听赵婉的时候,于是承认:“我知道。我看出来了。难为你了。”
谢良已被他气死,抓住他衣服哆嗦半天,只憋出一句:“跟老子回去。”
熊清这下惊住:“青城镇出事了?我师父呢?”
谢良二话不说,一拳照脸打过去。熊清没敢再躲,硬生生挨了一拳。谢良一张脸气得惨白,声音都在发颤:“你还记得你有个师父?你良心被狗吃了?”
熊清彻底懵了:“他怎么了?”
谢良把他拖到僻静处,深呼吸,而后勉强平静道:“是这样,暗河有个大活,老大让我叫你回去。可你必须先去一趟青城镇。”
熊清已经比他更焦急,吼道:“我师父到底怎么了!”
谢良火气又窜上来,一胳膊把他抵在墙上,咬牙切齿语无伦次:“你就把他扔在姓杨的那里不管,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躲清闲。他在那里,他、他——你不如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熊清心里砰砰直跳,猛推开他,飞快道:“我回山拿几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他冲回山上,匆匆拿了荣引的字画,又在逍遥子屋里一阵乱翻,最后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他本想把装信的铁盒藏进去,结果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盒子。
熊清拿出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当初从王府带出的天焚。他也未多想,连着字画一起放进行李背在背上。藏好逍遥子的铁盒后,他匆匆忙忙下山。
一来一去,已到晚上。谢良早准备好两匹快马,在酒馆门口等得不耐烦。
熊清来不及多说,翻身上马,跟着谢良狂奔而去。
足足奔出一日一夜,两人才停下稍作休整。谢良坐在路边吃干粮,熊清小心翼翼凑上去:“良哥,你走的时候,青城镇什么情况?”
谢良奔波劳累,气也消了大半,只哼了一声:“寄人檐下,能有什么情况。哦对,沈家小子和你那个丫头也来了,带一大帮人,说是你从青玉楼弄出来的……还说你认莫青玉作师娘!”他说着说着又怒火万丈。
熊清眼前一黑。他拜杨孝行当师父多半也被红鸾知道了。
果然谢良怒道:“我认识嫂子这么久,就没见她哭过!”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你厉害,真他娘的厉害。”
熊清一想青城镇那状况,深深吸口气:“良哥,我把头割下来,你带回去吧。我就不去了。”
谢良瞧了他半天,终于怪腔怪调道:“杨孝行放话了,你不回去他不让我们把逍遥子带走,不然你以为你那颗脑袋还能呆在脖子上?”
熊清只有以头抢地。
不日到了青城镇外,两人跳下马,往镇里走。没走出多远,熊清停下。
谢良扬起眉毛:“傻啦?”
熊清咬紧牙,默默走到路边,抱住一棵树狠狠往上面撞。他从来没觉得这么胆怯,这么举步维艰。今天的青城镇简直比十八个火神派加二十三个暗河还要恐怖。
谢良悠悠道:“慢慢撞,我等你。”
熊清朝着树干猛踢一脚,转过身,如赴刑场一般悲壮:“走。”
到了青城镇镇中,熊清差点一头栽倒。
原本修在此处的医馆焕然一新,还挂了一个匾额,上书“玉楼春”三个大字。数十人进进出出迎来送往。
熊清梦游一样飘进去,正撞见扶着一个老人走出来的八号。八号抬头瞧见熊清,顿时笑逐颜开:“主人!”
熊清声音已哑:“你们在干什么!”
八号惊讶道:“主人不知道吗?玉楼春已经变成这里最出名的医馆了。我们难得这么体面。”他自豪地指指周围,熊清才发现这一群笑容满面忙忙碌碌的人就是他带回来的奴隶。
熊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杨孝行走出来,看见他,满脸装都装不出来的惊喜:“你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熊清难得有些感动,杨孝行又急急忙忙转身离开:“我赌赢了!”
熊清:“……”
谢良推了他一把,满脸阴沉:“我们都当你一去不回了。”
熊清心情陡然沉重,只有跟着杨孝行往里走。杨孝行推开一扇门,开心道:“红鸾!我就说他会回来!怎样?”
熊清倒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屋里坐了几个人,没一个理杨孝行。熊清目光扫过面露喜色的夏芸和沈西楼,落到窗边一张床上。逍遥子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床边一个红衣人影身上。
不知谁把门关了,屋里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
熊清看着红鸾,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红鸾慢慢站起来,静静地静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她还是那样漂亮妖娆,可她缓缓抬起手,拔出了发髻上的簪子。
一头青丝散开,一半已成雪白。
熊清喉咙发紧:“师娘……”
红鸾轻轻道:“你既已另投名师,那我也不是你师娘了。你走吧。”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噗通一声跪下来:“师娘!”
屋里无人说话。谢良咳嗽一声,走上来打圆场:“嫂子,算了。人都回来了,我们收拾收拾走吧。”
杨孝行插嘴道:“行,你们赶紧滚吧,熊清留下。”
熊清真想一头撞死:“祖宗!你能少说两句吗!”
夏芸和沈西楼使个眼色,两人默默把杨孝行拉到门外去了。红鸾脸色已变,气得两手发抖:“谢良,收拾东西,叫车。”
熊清急了:“师娘,你们去哪里?”
红鸾忍了又忍,颤声道:“你现在才来操心?”她停了一会儿,“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把他扔在这里不管?”
熊清一时间心碎肠断,还没开口,红鸾已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他动不了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别人帮忙。你让、让”她指指门外,“这样的人来照顾他?”
红鸾摇摇晃晃,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声音嘶哑:“熊清我告诉你,他要能动,早就一剑抹死了。”
两行眼泪从她眼中滚滚而落,她极快地擦掉,拿起床边的剑一下拔出:“你现在也出息了,也有别的师父了。他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剑光一闪,一片衣角飞上半空,又飘飘扬扬落到地上,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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