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往事(1 / 1)

斜阳剑 折云 270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七十八章 往事

铁盒里是一叠泛黄发皱的纸。

熊清一面同深重的内疚搏斗,一面把这些纸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看见铁盒最底躺着一沓整齐精致的淡红小笺,飘着点隐约的胭脂香气。

熊清开了逍遥子一坛酒,边喝边拿起第一张红笺看。红笺上只有一行娟秀清雅的小字:“峨眉一别,甚念。”

熊清一口酒喷出来。

再拿起第二张红笺,仍是只有一行小字:“君若无两意,我当长相随。”

第三张:“下月十五,青凌客栈,略备薄酒,以待君来。”

熊清的脸变得和这些小笺一样红。

原来师父和师娘也有年轻的时候。

铁盒里的红笺还有很多,可熊清实在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将这三张放回原处,他仰头灌下许多酒,压住负罪之感。

喝了一会儿闷酒,熊清转向桌上另一叠纸。透过纸背能看见潦草的墨迹,想必也是别人写给逍遥子的信。

熊清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好奇,随手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

看到第一句话,熊清如轰雷掣电,当场愣住。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孩子已经七岁,应该学剑了,不能再在馥香阁无所事事。你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若我儿子学成剑法,就算哪天我横遭不测,赵婉在世间也有个依靠。”

熊清两手发抖呼吸急促,脑海一片空白。纸上这寥寥数语忽而变大,忽而缩小。过了很久,他才将这几行字看进眼中。

熊清忽然放下信,仰起头拼命眨眼,而后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又捧起信仔细读起来。信纸发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他明白这是谁写给逍遥子的。

他哆哆嗦嗦捏着信纸,近乎贪婪地盯着信上每一个字。

他自己当了多年奴隶,早将写字忘个一干二净。而后逍遥子闲来无事随手教他,教得潦草混乱的很。他还没见过有人能将字写得这样工整遒劲,仿佛纯绵裹铁,暗藏强硬。

更何况,这一行行漂亮潇洒的字,写的是他。

熊清伸手划过每一行,无声地念出来。他七岁之前一直住在馥香阁,和赵婉在一起。

熊清闭上眼睛,用力回想,脑海里隐约出现一间灯火辉煌,五彩斑斓的大厅。模模糊糊的人影和喧哗笑闹闪过,而后再无其他。

一股酸热涌进鼻子,熊清咳嗽几声,继续看下去。

他七岁的时候,就该学剑了。

可一直到十年之后,他才第一次拿起一把剑。

当时在九道山庄,他冲进密道把逍遥子放出来……

熊清忽然仰起头,深深地深深地吸气,拼命强忍,可仍有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

那是荣引的剑。

火光里坐在椅子上的安静的背影,从指尖一点一滴落下的鲜血,躺在血泊中沉默的剑。

冲出密道的逍遥子捡起了那把剑,扔给他。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牵连,他这辈子第一次拿起的,是荣引的剑。他拿起那把剑时,荣引已经死了。

十年流离蹉跎,上天有眼还是造化弄人,他见了荣引最后一面,却是以那么卑贱的身份。

荣引到死都不知道,从他面前跑过的那个年轻奴隶是他的儿子。

荣引到死都不知道,赵婉没了。

熊清拎起那坛酒朝嘴里猛灌,可半坛酒都泼泼洒洒浇在脸上。满脸水渍,分不清是酒还是眼泪。

他拼命地拼命地回想,想不起荣引的模样了。只记得荣引断了一条腿,拄着双拐在九道山庄里走来走去。

荣引那条腿多半是被周天海打断的。

他记得随逍遥子去暗河时,周天海说,不让荣引再沾那个女人,所以把他支去唐门杀他杀不了的唐竭。

熊清放下酒坛,在那堆信纸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一张,也是那样刚劲有力的字:“我要堂堂正正迎娶赵婉。这是她的心愿。决心已定,暗河那边我自会应付。不必再劝。”

熊清突然将这张纸揉成一团,狠命扔出去。

应付个鬼!

他脑海里闪过暗河里那间阴暗的厅堂。逍遥子差点被活活打死在那里。荣引从唐门侥幸回来,是不是也去了厅堂,是不是也险些命丧棍下。

当年的逍遥子不惜激怒周天海救下荣引,后来他也破釜沉舟救出逍遥子。

难怪周天海说他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像。

熊清慢慢跌坐到地上。拼命睁大眼睛,却流不出眼泪。拼命张大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躬起身子发抖,默默忍耐心口绞痛,痛不欲生。

他们好像都被绑了一根看不见的线,让它牵引着一步步朝前走,最终踏进苦难的命运,辗转挣扎又无能为力。

他也身在其中无可逃离。千回百转,他最终还是学了剑,还是成了暗河的杀手。烙在他颈后的暗河纹像一道可怖的咒语,要生生世世传下去。

熊清抓起酒坛,将苦酒尽数咽下。

夜色凄迷,孤灯如豆,山里回荡着若有若无的狼嚎。

第二日凌晨,熊清醒来,头疼得要裂开。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把散乱在桌上的信纸放回铁盒,想了一会儿,拿起自己的剑朝山顶爬去。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今天却觉无比漫长。一步步走到山顶,太阳还未升起,他盘腿坐下,静静等待。

天色深蓝,群山都被笼罩在薄雾之中。清冷的风吹过山巅,风里有他熟悉的木叶清香。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他昨天还在这里练剑,好像一回头就能看见逍遥子。

熊清垂下眼睛苦笑。

天边的云逐渐散开,朝阳光芒从群山背后云层深处透出,慢慢将整个天空都染成壮丽的金黄。白雾消去,山峦起起伏伏的轮廓在晨曦下愈加巍峨。

朝阳终于跃出山巅时,熊清站起来,拔出长剑,一剑刺向朝阳。

阳光太明亮了,万丈光芒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他站在漫天漫地的朝阳光华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每一剑的剑光,都被阳光吞噬殆尽。

熊清停下来,静默地望着朝阳。

那是另一种更广阔雄浑的力量,包容天地山河,耀眼夺目。

“如果你不想刺傍晚的太阳,那么就去刺早上的太阳。”熊清再次想起杨孝行在青城镇时同他说的话。

那时他只以为看看朝阳,不过能散一散血腥杀戮带来的阴郁,而今隐隐觉出不一样的味道。

熊清渐渐沉下心绪,全神贯注凝视那轮红日。良久,他举起剑,屏息凝神,缓缓刺出一剑。

剑尖停在茫茫晨曦里。

一股战栗从熊清头顶直滚下来。他忽然发现他的剑尖刺不中朝阳。

朝阳从山巅慢慢爬上苍穹顶端。云开云散,阳光转弱转强,每一刻都有无尽变化,唯一变不了是朗阔白昼,黑暗无存。

朝阳之后,只有光明。

熊清心潮起伏,尽心揣摩朝阳每一点变化。一个时辰后,他又刺出一剑。

平平常常的一剑。

剑尖一向锐利冰冷,极易凝成一点的青芒消失了。长剑平静地迎向太阳,仿佛接纳包容了它所有的变化,仿佛要同这灿烂阳光融为一体。

熊清收回剑,平心静气,再次刺出。一剑又一剑,极尽光华。仿佛在同暗河,同他痛恨的一切对峙搏斗,而现在他赢了。

太阳刚刚转西,熊清收剑下山,回到木屋前。

练了一上午的剑,他好像忽然增添了不少勇气,毫不犹豫推开了荣引那间木屋的门。

他在这里住过很久,屋里每一样东西都很熟悉。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架上成堆的医术,墙上挂的画。

熊清看向那幅看过无数遍的画,一愣。

画上是一枝娉婷荷花,花开叶展,正当风华。

原来是这样。

熊清悲哀地笑了一下。赵婉在馥香阁的名字是清荷。就像“熊清”一样,不算个好名字。但这画上的荷花出于淤泥,清净不染,像是荣引一点飘渺的愿望。

荣引初识赵婉,大约就是在馥香阁。那个时候,清荷是不是也唱了那支歌?

熊清心情沉重下来。

想到那支歌,他不由自主想起夏岚。歌声早已被埋葬在他的记忆里,是夏岚让他重新想起来。

夏岚为什么会唱赵婉的歌?

夏岚是个孤儿,是不是也与他有种奇妙的联系?

可是她早已经带着这个秘密葬身在九道山庄,纵然上天入地都无处追寻。

熊清心头突然一阵抽痛。他擅自去找夏岚,激怒荣引,害得夏岚惨遭横祸。他记得他当时将荣引恨得入骨,碍着逍遥子才未表露。

无可否认。荣引生前,他对他唯一的感觉便是痛恨,甚至见到他的尸体,也只觉大快人心。

熊清无法再坐下去,站起来走出屋透气,良久才回过头。

午后阳光落在两间寂静的木屋上,木屋里都没有人了。

熊清忽然很想记起荣引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拼命回忆很久,他才模模糊糊想起荣引说的是“快走”。

有没有比这更难过的巧合。

逍遥子重伤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也是“快走”。

他们都要他快走,却要他走到哪里去。

熊清望着两座木屋,第一次深切觉得他是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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