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泪水
小城夜深。
嗒嗒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骑快马转过街角飞驰而来,停在福岳客栈门口。
熊清跳下马,将马背上哆哆嗦嗦的大夫扯下来,一路拖到客栈门口,咣咣咣砸开门冲进去。
这已是熊清十天内找来的第八个大夫。
周天海给了他一月期限安顿逍遥子,一月之后必须返回暗河。
可如今十天过去,熊清遍求城中大夫,逍遥子依然昏睡未醒。今夜甚至发起高烧,胡乱将绑在身上的桃木夹板扯得七零八落。
熊清忧心如焚,揪住大夫衣襟拉到床前,命令道:“看看他。”
大夫被他从被窝里揪出来,连外衣也未穿便一路颠簸,此刻正憋了一肚子火气要发作。
熊清二话不说,仓啷一声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看看他。”
大夫立时蔫了,默默缩回去给逍遥子把脉。
熊清收回剑,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腿,一眼不眨盯着大夫。
大夫满头大汗,帮逍遥子正骨,重新绑好夹板,又开方子。忙活完后,熊清立刻带他策马狂奔回医馆,强逼他煎好药,而后拿着药罐就走。
当然一文钱也没给。那大夫颤抖地满脸堆笑,打躬将他送出门。
熊清虽然身无分文,但有一把剑。
从救回逍遥子那一刻起,他便彻底明白,一把剑可以做到很多事,比他想象得还多。
回到客栈,熊清拿勺子一点点将药喂给逍遥子。逍遥子仍未醒,牙关紧闭,熊清直累得手臂发酸,一碗药方才见底。
他抛下药碗,长出口气,身子一软从椅子滑到地上,伏在逍遥子床边昏睡过去。
这些天熊清奔波忙碌,累到极点。但他一刻也不愿停下,一刻也不愿注意到颈后火辣辣的痛。
他只盼望忙完后大睡一场,什么也不用想。
可今天睡也睡不安宁。
后半夜,熊清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拨弄他的头发。一惊之下他猛抬起头,正正对上逍遥子。
逍遥子不知何时坐起来,靠在床边,屋里半盏残烛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熊清一直盼逍遥子醒来,可逍遥子真醒了,他又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逍遥子沉默,抬起发颤的右手,比了个向下的手势。熊清眨了眨眼,忐忑不安低下头。
一只手拨开他颈后的头发,然后停住。
熊清知道逍遥子在看新烙上的暗河纹。他心念一动,忽然间五脏六腑都抽紧。
逍遥子那时并未晕过去,他听到了他和周天海的对话。
熊清惶恐万状,埋着头不敢抬起,直到逍遥子伸手按在他肩上。
屋里安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熊清悄悄抬起眼,瞧见逍遥子垂着头一动不动,但按在他肩上的手渐渐攥紧。
熊清手足无措,只有任他抓着,不敢动弹。良久,他惊讶地看见一点晶莹的亮光落到床边地上。
一点一滴,寂静无声。
逍遥子没有抬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烛光昏暗,熊清盯着地上的点点水渍,忽然间心头绞痛,无法呼吸。
半晌,逍遥子收回手,沉默地躺下。
熊清过了很久才敢抬头。逍遥子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还在昏睡。
熊清一时恍惚,刚刚逍遥子醒过来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累极时做的梦。
幸而三天后,逍遥子又一次睁开眼睛。
熊清高兴了一阵,忽然发觉异样。逍遥子出奇的安静,虽然睁着眼,却一句话都不说。任熊清怎么同他搭话,他都目光空洞,置若罔闻。
熊清端来饭,他也不吃。
熊清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人砰的一声踹开客房的门,大摇大摆走进来。
熊清望着谢良那张依旧猥琐的脸,险些喜极而泣。
谢良哼道:“怎么着,想我了?”熊清声音都哑了:“你们怎么才找来!”
谢良一根手指推开他,晃晃悠悠走过去,昂着头道:“能找来已经不错了。”他一屁股坐在逍遥子床边,阴阳怪气道:“没死呢?”
逍遥子目光转过来。谢良拎起他的右手摇来摇去:“还行,右手没废,还能玩儿剑。”
逍遥子空洞的神情终于有了生气,皱起眉:“嘶……”
熊清慌忙阻止。谢良放下他的右手,又瞧了瞧他一身夹板,嬉笑终于凝固,叹口气低声道:“怎么打得这么重。”
逍遥子苦笑一下,没说话。
谢良低头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往外走:“嫂子在下面不敢上来。我叫她。”
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了停,伸出大拇指往后点点,哼笑道:“去吧。他脸还没伤,依然英俊。”
哗啦一声,他一头撞到门板上。
熊清看见红鸾从他身边走进来,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逍遥子。
熊清还未见过红鸾那样心碎的目光。
谢良揉着脑袋过来,一把勾住熊清肩膀往外拉:“走走走。”走出来还体贴地把门关好。
熊清被拉到大堂坐下。谢良点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后斜着眼问熊清:“听说你变成我师弟了?”
熊清不知如何回答。谢良眼睛往楼上瞟了瞟,似鄙夷似悲哀地笑:“为了那混账?不划算,太不划算。”
这下熊清不悦了:“那我该看着他被打死?”
谢良望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罕见的苦涩,低声道:“他不会有怨言的。你不知道,他七岁就进了暗河,在那里长大,脑子早就——”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这么多年,老大积威已成。除了荣引的事儿他能跳出来,其他的,哼。他真拿老大当他亲爹,你信不?”
熊清只有长叹:“我现在信了。”
谢良喝了一杯酒,咂咂嘴,叹道:“所以啊,他就一混蛋,看着都急。老大又狠不下心明说要他去武当山送死,结果他一口气憋着了,扯出这么多破事。你说你,江湖上那么多人,你偏认他当师父,那么多门派,你偏来暗河这种鬼地方。”
熊清垂下眼睛,心中闪过细雨蒙蒙的青城山。
他原本能去那里当一个光明正大的青城派弟子,堂堂正正行走江湖。
而今却如犯人一样被烙上印记,好像一辈子都会困在阴暗里。
如果说半点也不失落,那绝对是假话。
熊清拿过酒坛,仰头猛灌,而后冲谢良微笑道:“那没办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他。”
虽然心底无限沉重悲哀,却还在笑。
谢良看着他,沉默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迎接他就此踏入另一片天地。
熊清足足灌下一整坛酒,才又开口:“现在怎么办?他不肯说话,也不肯吃饭。”
谢良想了一会儿,翻个白眼:“你别管,交给我。你马上要回暗河了,先想你自己的事。”
熊清疑惑:“什么事?”
谢良道:“照规矩你得进一趟演武厅,出来后才算真正的暗河门下。”
熊清眼皮一跳:“什么时候去演武厅?”
谢良摊手:“听老大的。”说罢站起身,“走,看我让你师父开口。”
走上楼,推开门,谢良只说了一句:“唐锲没死。”
逍遥子眼中忽然恢复了一点光亮,坐在他身边的红鸾一下转过头,气道:“小谢!”
谢良耸耸肩,踢踢踏踏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道:“我听到的消息,那会儿火神爷快把青城阁都烧了,莫青玉却出手帮了杨孝行一把,然后她跟着杨孝行跑了。其他掌门伤了一些,都没死。”
逍遥子终于说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唐锲现在在哪里?”
谢良哼道:“回唐门了。你想找他报仇,先养个一年半载吧。”
红鸾霍然站起身:“他才回来,你同他说这些!”
谢良飞快逃走。可是逍遥子精神的确好了许多,目光也不那么空洞。
到了一月之期,熊清该回暗河时,他已勉强能同大家说笑几句。
这天熊清在房里收拾行李。红鸾替他买来几件崭新的冬衣,装了满满一箱。谢良挠了半天头,还是摸出一叠银票塞给他,呲牙笑道:“这钱借给你的,记得还我。”
熊清低头接过,心里五味杂陈。
头天晚上谢良告诉他,他这次回去得一直住在暗河,过了演武厅那关才能出来走动走动。可是暗河每年招进无数人,能从演武厅出来的没几个。
熊清忍不住对谢良道:“你为什么永远不肯好好说话?”
谢良呸了一声,掉头就走。
红鸾望着熊清,轻叹:“师娘等你出来。”
熊清冲她笑了一下。红鸾黯然走出屋,轻轻带上门。
屋里只剩下熊清和逍遥子了。
这么多天,逍遥子只同谢良和红鸾说话,仿佛根本没看到熊清。熊清也不管,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临别之际,熊清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他默默收拾完所有行李,抬头微笑:“师父,我走了。”
逍遥子坐在床上,目光低垂,半晌方才轻轻道:“别再叫我师父。我当不起。”
熊清叹口气:“我他娘的都要走了,能说点好听的吗。”
逍遥子抬起眼望向他,隔了很久,嘴角终于出现一丝笑意:“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跟谢良学的这么嘴欠。”
熊清咧开嘴大笑,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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