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长风
天暗云低,河面冷风瑟瑟,一叶扁舟随着水浪上下起伏。
熊清扶着船舷出神。
有时一恍惚,他还觉熟悉的嬉笑怒骂萦绕耳畔,可抬头一看,舟上只有他和船夫孤零零两人。
熊清默然苦笑。
到了暗河,门口黑衣人将他领进去。石堡里依然冷清,熊清走了一路,只偶尔看见几个人匆匆来去,都沉默不语。
周天海还在上次那个阴暗的厅堂里等他。熊清停在厅堂门口,仰头看着修好的铁栅,只觉满心发堵,一步也不想往前走。
厅堂阴影里传来周天海平和的声音:“你回来了。”
熊清一听他这声音就来气,冷哼:“我敢不回来?”说罢大步走进厅堂。
周天海从阴影里缓步转出,仍戴着一副黑色面具,露出一双阴晴难辨的眼睛。他一直走到熊清面前,低头盯着他。
熊清这会儿才发觉周天海比他高大许多,发间虽有几缕银丝,眼中却没有半点苍老之色。
他盯了熊清片刻,轻笑道:“没错。只要你用心替我办事,我保证逍遥子不会再有麻烦。我已对他失望透顶,但愿你莫像他那样。”
熊清听得烦躁,断然道:“你要我干什么?是不是要去演武厅?”
周天海顿住,熊清毫不客气瞪着他。周天海看了他一会儿,也未动怒,轻轻拍拍手。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走入厅堂,恭敬地立在他面前。
“带他下去。年末再开演武厅。”
熊清在暗河住了下来。
石堡靠山的地方有一排极窄小的矮房,同九道山庄十分相像。但这排矮房被一道高墙围住,墙上一扇大门终日紧锁。
熊清的屋子就在最左一间,其余都已住满。清晨,房中人纷纷出来,在屋前空地上各自找地方练剑。
熊清却在屋里枯坐。
他望着周围似曾相识的一切,恍惚觉得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当奴隶的日子。
沉重的忧郁在心底缓缓流动。那时的绝望仿佛也没消散,沉沉浮在心间。他虽然能说能笑,这股沉重却始终无法挥散。
有人敲了敲他的门。
熊清叹口气,起身开门。
刚开了一条缝,一道剑光猛冲进来,直刺他喉咙!
熊清什么也没想,一肩膀狠狠撞在门上。屋门砰的一声合上,那柄剑竟被活活夹在门缝里,剑锋还在发颤。
片刻后,长剑挣动,屋外的人拼命往外抽。熊清一手死死抵着门,一手摸了摸脖子,满手血。刚刚那偷袭的一剑着实惊险,但他竟一丝恐惧也无。
屋外的人终于沉不住气,叫道:“我不杀你了,开门!”
熊清嘴角冷笑,染血的手握紧腰间剑柄,慢慢后退。
屋门一开,那柄剑立刻收了回去。熊清隐在门后,屏息等他进来。
谁知那人却偏停在门口:“新来的,你行啊,我已杀了七人,你是第一个没死的。”
熊清顿时满心厌恶,转出来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几分。
黑衣少年皱眉道:“年末我们这批人就要去演武厅了,到时候只能有一个活着出来,现在杀一个少一个。”
熊清看一眼他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沉默关上门。黑衣少年忽然又把门推开,探出头低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道:“熊清。”
黑衣少年不耐烦:“暗河里的名字。”
熊清道:“熊清。”
黑衣少年目瞪口呆,半晌竖起一根大拇指:“算你狠。我叫长风子。你想不想跟我联手?”
熊清用力关上门。长风子险些被夹住脚,在门上狠砸了一拳后恨恨离去。
第二天熊清起来,想了半天,还是拿起自己的剑走出去。
刚出门便听见一声惨叫,空地上的人一窝蜂围在墙角。熊清挤进去,见长风子嚣张地举着剑:“还有没有人敢来啊?”
他脚下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早已没有动静。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而后都默然退开。长风子一脚踩着那人脸上,冲熊清洋洋得意道:“第八个。”
熊清转身走开。长风子追上来,兴高采烈:“怎样?跟我联手?我看你也不弱。”
熊清不说话,只顾往前走。长风子跟在他身边,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讲,咱们这样的院子暗河里有不下五个。每个院住二十来人,总共有多少?每年演武厅又只能活下一个。你想想。”
熊清头也不回:“我不想杀人。”
长风子愣了:“那你来暗河干什么?”
熊清脚步顿了顿。虽然他早已明白身在暗河必染血腥,但逍遥子曾对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回荡耳边。
如果一个人把取人性命当成家常便饭,那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熊清很奇怪,他跟在逍遥子身边时,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今独留暗河,他却清清楚楚回想起那些话。
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怅惘和慰藉。
熊清垂下眼睛。
他进退两难,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只有练剑了。
长风子跟过来站在一边,看得眼睛都瞪大一圈。
熊清专心致志,熟悉的剑光风声里他很快忘记一切。
漫天白雪纷扬落下之时,长风子已干掉十四个人,俨然成为院中的魔头。曾有几人联合起来几次三番偷袭他,奈何实力悬殊,外加都存了自保的私心,屡屡败北。
长风子在院中横行霸道,偏对熊清尊敬有加,一次又一次想拉拢他。
熊清满心矛盾。他阻止过长风子,可长风子振振有词说他只不过想活下去。
熊清无言以对。
他不愿搀和进自相残杀,但又身在局中无法逃离。无可奈何,只得埋头练剑,两耳不闻身外事。
直到该去演武厅那天。
吃过午饭,长风子敲开熊清的房门,兴致勃勃搭讪:“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你我联手,咱们大杀四方。”
熊清当他不存在,打开箱子,拿出红鸾为他买的一件雪白狐裘穿上。
他记得逍遥子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放在他们隐居的山上。冬天下雪,逍遥子最爱穿着狐裘,倚窗喝酒,嗑出一地瓜子壳。
长风子道:“你笑什么?”
熊清微微笑道:“没什么。”
他拿起自己的剑,顶着寒风走出门。长风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数个黑衣人早进入院中,领着他们左折右拐,来到一间宽敞的石屋前。熊清瞧见门口已汇聚了几十个跟他们一样的年轻人,想必是其他的院里的。
一名黑衣人上前打开屋门,一股陈旧的腐臭和血腥冲出来,站在门边的人不由倒退几步。
熊清探头望去,石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逍遥子曾说过,他十三岁第一次杀人,是在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
熊清一时百感交集。冥冥中似有一只手将他推上了逍遥子曾走过的路。
几十个人开始骚动,周围黑衣人拔出剑,把他们往石屋中赶。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个尖利的哭声:“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黑衣人分开人群,从中拖出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瘫软在地,飞扬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被热泪融化。
“我不想死!我为什么要进去!放我走!”
少年恐惧绝望的哭声在飞雪里飘荡。几十个人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心有戚戚。
然而黑衣人把他拖到一边,手起剑落,哗啦一声一扇鲜血洒在雪地上,哭声戛然而止。
熊清握紧拳头,狠狠咬牙。长风子兴奋道:“杀得好!”
他推搡着熊清,跟着服帖下来的众人走进石屋。一名黑衣人沉声道:“两个时辰后我开门,只能放一个人出来。”
沉重的嘎吱声后,石门闭紧,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几十个人都在黑暗里沉默,一动不动,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至极的气息,仿佛一个颤巍巍的水泡,就等谁先出手捅破。
熊清慢慢地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贴在墙上。
又是黑暗。
那股绝望的气息从心底慢慢浮起,渐渐要充盈四肢百骸。他记得当时劈碎铁栅时,这股气流冲破所有关窍,从他剑尖喷薄而出的感觉。
现在这感觉再一次来临。他握紧剑柄,闭目冥想,剑锋在鞘中发出轻微嗡鸣。
他虽不想杀人,却有能力自保,所以静立墙边毫无惧意。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是长风子。
他突然大喝一声,从熊清身边冲了出去!
寂静立时被打破,屋子里的人一瞬间都疯了!
黑暗中炸开震耳欲聋的狂吼,处处皆是刀剑相撞的声响,寒气鞭子一样抽打在四面墙上。
没过片刻,吼声中已爆出凄厉扭曲的惨叫,血腥味霎时弥漫开。石屋变成一个群魔狂叫的人间地狱。
熊清靠着墙,一时惊呆。
他虽早想过演武厅众人厮杀的情景,但如今身临其境,他才彻底明白有何等惨烈。
黑暗掩护下,每个人都似变成盲眼的野兽,只想着把逼近身边的任何一个活人杀死!
没有道理,没有情感,什么都不管,只要身边再无活人!
可他们原本素不相识,连仇恨都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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