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黄昏的日光照在墙壁上, 宋也川张开怀抱将?温昭明揽进怀中。
二?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墙上,像是一幅柔旎的画。
他低声在温昭明耳边说:“昭昭,男人是不能脆弱的。”
温昭明对他笑, 耳垂上的珍珠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曳:“在我面前是可以的。”
“封无疆对我说,我每走一步,都?要舍弃一些东西,有些是良心, 有些是慈悲。”他单手抓握着温昭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可昭昭,我好像做不到?。”
温昭明拨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看?着他眼中没有刻意遮掩的迷茫。
身为大梁公主,温昭明理解封无疆说的话。
手握生杀的人,做不到?慈悲的对待每一个?人。许多时?候, 不得不要面临决断与舍弃。
纵然?宋也川一步一步向更高处走去,依然?改不掉他内心的本色。
就?像他杀了谢庸, 却又亲自替他殓骨。
帝王的子嗣大多学习法家之道, 而宋也川却是彻头彻尾的儒臣。
“你做得很好了。”温昭明一字一句, “你不是没有退路, 你还能给我修园子。”
她发觉宋也川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她说完之后,他眼底有一瞬间的释然?。
“若真有那一日该多好。”他轻轻合上眼,唇边露出一个?清淡的笑,“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满足你。”
正因为宋也川对这个?世?界有了太多悲哀的感悟, 他总是无法与自己和解, 也不能强迫自己放下。他不是个?残忍的人,却不得不选择去做残忍的事。
温昭明再也没有提过让他辞官的事, 因为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可以意识到?。
宋也川放不下的不是尊荣体?面,而是一个?年轻士人至纯至善的本色。
温昭明站起身,拉开橱柜,从里面抱出一张毯子。还是早些年宫中的赏赐,轻薄柔软且不厚重?。她将?毯子抖开铺在床上,掀开一角钻了进去,而后对着宋也川招手:“来,你和我一起躺一会。”
宋也川待她总是分外顺从,他脱去鞋履与她并肩躺在一起。
温昭明轻轻抱住他,裹着茸茸的毛毯,的确会让人获得放松与平静。
暮色吞噬最后一抹黄昏的残阳,室内不曾燃灯,只能看?见彼此清亮的眼睛。
“江尘述,他是坏人么?”
宋也川想了想,摇头:“他只是太不甘心。”
“那封无疆呢?”
“谈不上坏,他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温昭明叹了一口气:“既然?没有坏人,为什么你还这样难过。”
空气安静了片刻,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心里才会难过。”
这是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懂,所以不想说太多为她徒增烦恼。
贺虞死了,司礼监在新君的铁腕之下日渐凋敝。
大梁的确迫切需要一个?雷霆手腕的皇帝,扫除经年的积弊沉疴。
譬如?重?修国史,这是温兖作为新君的必然?选择。
于?家国长远之计,这是明智之举。
但?作为一名士人,宋也川的内心分外苦涩。
他时?常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一个?臣子,还是一个?文人。
他和温昭明同卧一处,她侧身面对着他,毡毯之下,她柔弱的腿贴着他的皮肤。
“你还会将?那些文章默写出来吗?”温昭明低声问,“就?是被烧了的那些。”
“不会了。”宋也川低声说,“烧了便烧了。或许当?年我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温昭明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隔着衣料碰触他身上的伤口:“我那日见你肋下有伤,是那年留下的么。”
片刻后,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鹿州时?,医者对我说,你断了一根肋骨,后来长得不大正,是这里么?”她的手又停到?了下一处。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过了很久说:“对。”
他不是上阵领兵的将?军,时?下的士人都?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有所损伤。但?宋也川身上的伤,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温昭明眼中有些心疼,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宋也川的胸口:“你又何苦要让我刺你那一剑。”
这处伤痕已经不再需要包扎,温昭明的可以触碰到?伤患处的结痂。
“不是你。”宋也川的声音似有低哑,“刺这一剑的人,是我自己。”
这是宋也川的自罚,是他对自己无声的对抗。
温昭明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胸口处,她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无意间的划动着。
黑夜总是分外容易放大人的感官,譬如?现在,宋也川会在脑海中掠过温昭明柔软的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握住他的手:“去哪?”
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哑:“喝水。”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日冰冷的陈茶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立刻低低地咳了几声。
“冷茶伤身。”温昭明自他背后说。
宋也川在桌边站了良久,而后又坐回到?床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温昭明摇头:“你饿吗,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不饿。”他重?新躺下。
“陛下要给江尘述授官么?”
“已经在拟旨了,应该是建极殿大学士。”
温兖有选江尘述为辅臣的打算,建极殿大学士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的之责。
江尘述身为江南士人,曾为温兖数度东奔西走,赢得寒门支持,温兖重?用他,也有重?用南方士人的意思。
温昭明嗯了一声。
政权无非是此消彼长,士人们被阉党压抑得太久,自然?有反扑之势。
宋也川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手臂:“若说起来,还是要比过去好了许多。陛下出身行伍,并不是昏懦的人,朝局必然?会比过去平稳清明。”
“也川,你就?从来没想过为藏山精舍做点什么吗?”黑暗中,只能看?清宋也川身体?的轮廓,“不仅仅是藏山精舍,还有万州书院和林惊风。贺虞已经死了,阉党的气焰也被遏制了许多,就?连江尘述都?可以入朝为官。你如?今身居要职,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比过去容易许多。”
宋也川低声道:“陛下是不会为藏山精舍翻案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表明了自己是和先帝同心同德的人,便不会忤逆先帝的旨意。”
“可他重?用了江尘述。”
“陛下用他,是说他为国有功。并不是因为他是藏山精舍的人。”宋也川的语气不急不缓,“翻不翻案又如?何呢?”
“这样你和他们就?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了。”
“建业四年,我随老师同修国史。那年,老师对我说,修史的价值在于?‘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给含冤者清白,让英雄的傲骨长存’,可我如?今已经明白,历史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论是藏山精舍、我的父母兄长、甚至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心,不求彪炳史册。我的身后事可以任人评说,我不会介怀。”
他侧过身,将?温昭明纳入怀中。
“甚至我希望,史书不要记得我。如?果真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话的话,我只想让他们记得,我是宜阳公主的人,她赐我活着的决心,给我不屈服的勇气,有你在我才真的愿意活下去。”
温昭明忍不住笑:“若史书说你是我的面首,与我霍乱朝纲,又该如?何?”
宋也川轻轻阖上眼睛:“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替殿下修园子的人。”
银华照地,落在宋也川如?玉的侧脸上。
温昭明低声说:“也川,我会以你为傲的。”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昭昭,日后我留下的只会是骂名。”
“不会的。”她软软的呼吸落在他颈间,让人觉得发痒,“我会把你的好全都?记在心里。”
“就?算你忘了,大家都?忘了,我也会再将?给你听。”
听到?这样的话,纵然?宋也川是心性?淡漠的人,也很难不心潮起伏。
绒毯下,宋也川握了握温昭明的手,她倚在宋也川胸前,呼吸渐渐沉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从她精致的耳垂再到?流畅旖旎的玉颈。
她胸前轻轻地起伏着,宛若一幅海棠春睡图。
温昭明的小腿搭在他的腿上,随着她呼吸起伏间,轻轻摸索着他腿上薄薄的衣料。
宋也川错开眼不敢再看?。
佛偈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他默念着这几句话,抵挡心中的杂念。
宋也川不是意志力薄弱的人,只是在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刻,却又下意识将?一切寄托给温昭明。
这一夜,他与温昭明剖白了自己的心,他渴望交付的,又不仅仅是他的心。
这不是欲望,更像是给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予她什么。
可宋也川又觉得,自己心中所谓的给予,是对温昭明的另一种玷污。
他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起身又去喝冷茶。
立于?桌边良久,仍不可消抵心中的残念,宋也川推开门走到?院中,舀了一盆冷水,缓缓淋至自己的发顶。
翌日,温昭明醒来时?宋也川并不在身边。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宋也川正立于?窗下,将?自己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
听到?响动,他缓缓转过身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掩着唇一阵咳嗽。
他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绯色,声音也有些嘶哑:“你醒了。”
温昭明掀开被子,赤足走到?他旁边:“你怎么了?”
她抬手去摸他的额,有些烫。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
宋也川耳垂渐渐透出一丝红意:“我没事的。”
明明还是夏日,宋也川的手仍旧有些冷。温昭明将?他双手合拢握到?胸前:“我去叫医者来给你瞧瞧。”
宋也川想要拒绝,温昭明已经走到?门口吩咐冬禧去了。
片刻后,公主府的医者梅寒拎着药箱走了进来。
他搭腕诊脉之后对温昭明说:“血气郁结,寒气侵体?。宋先生忧思过重?,且又沾冷才诱发的低热。老朽开两贴药便是。”
说罢拿着笔写了药方出来,温昭明谢过,拿着药方出门叫侍女去抓药。
四下无人,梅寒低声说:“宋先生,欲之一字,并非洪水猛兽,张弛有度即可,用冷水降火,无益于?身心。”
宋也川初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时?,耳朵立刻涨得通红。
他脸皮薄,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好,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温昭明走回房间,梅寒对她行礼告退,温昭明看?着宋也川涨红的耳朵,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脸:“怎么这么一回就?严重?了许多?”
宋也川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拉下来,缓缓摇头:“没有,我没事的。”
温昭明拉着他坐到?床边:“你没听医者说么,你忧思过重?。难怪总是心事重?重?苡蕐 的样子,你这样本就?很难将?养身子。这些年,你受了不少伤,从没有安生修养的日子,你现在还年轻,这样的时?日长了必然?损耗身体?。”
宋也川坐在床边乖顺地听着。
身上披着温昭明为他盖的毯子,头发梳得很整齐。
温昭明看?了他一会,突然?上前拔了他的簪,任他的长发披散下来。
宛若一片雪化开在她的指尖。宋也川像是雪山上绽开的一朵雪莲,被折于?温昭明的掌心。
她喜欢看?他脱离古板刚正外表之下的样子,这般的鲜活,这般的容易亲近。
于?是她凑过去亲他,宋也川欲躲:“不要传给你。”
“传给我吧。”温昭明非要去吻他,“小郎君,莫怕。”
宋也川啐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你不受用吗?”温昭明笑嘻嘻地啄他的唇,“你这个?人口是心非,我才不信你。”
二?人在房间中厮磨良久,才叫人送了饭食。
饭后,宋也川重?新绾好了头发。
温昭明把他拽出了房间。
天光正盛,日光若金。
灿烂的泼洒在空庭之中。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和他一起沐浴在阳光里,她回转过身,对着他笑:“如?果你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要像现在这样,晒一晒太阳。”
“只要阳光还会照在你身上,你就?是被我爱着的人。”
*
宋也川是个?易碎的人,温昭明却能将?他心上的褶皱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她拉着他,走到?阳光里,一点一点地将?阴霾晒干。
转一日宋也川上朝的时?候,温昭明甚至亲自坐马车送他。
宋也川有点赧然?:“我自己可以去的。”
“说了很多次了,给你买一辆马车,你又不肯。”坐在车中,温昭明睨他,“整日蹭我的车,我若有事,你便要走路上朝。现在是夏日里还好,若到?了冬天,人还没走到?,只怕都?要冻个?半死。”
“不冷的昭昭。”他对着她笑。
“我上朝去了。”他慢吞吞地说,却又不见动作。
“还有事吗?”温昭明觑他。
宋也川小声说:“我能抱抱你吗?”
温昭明憋笑:“我说不能,你就?不抱了吗?”
“昭昭。”宋也川低声控诉,“你不要欺负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凑到?温昭明身边,一点一点将?她抱住。
“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说。
“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温昭明弯眸将?他回抱住。
“真的谢谢你。”他的声音有点小,只能让她一个?人听见,“就?算再难过,和你在一起,都?是很开心的。”
说罢,他在她颊上轻轻吻过:“我走了。”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有空的时?候,记得要晒一晒太阳。”
*
曾几何时?,温昭明对政治朝局是有几分染指的欲望的。只是随着宋也川的入仕,她没有选择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她想给宋也川一些空间,也不想让所有人都?将?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江尘述入朝之后,大批南方士人得到?重?用,尚未入仕的士人们纠集起来,形成?一党。
温昭明曾偶遇过宋也川拿人。
那是个?细雨斜织的黄昏。
她带着侍女恰好从夹道走过,宋也川穿着绯色的官服,他没有撑伞,眼眸低垂着,煌煌宫掖的烛火照落在他浓密睫毛上,雨丝飘落在他周身。
一个?文人模样的人被几个?人摁住,他开口大声喝骂:“宋也川!亏得你也是江南士人出身,如?今得了势就?开始拿腔拿调起来!你不过是一条走狗!”
他没有生气,甚至懒得声辩,只是冷肃地对身旁人说:“堵嘴。”
立刻有人上前照做。
他们带着人与温昭明错肩而过,宋也川绯色的宽袍飞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沉静又寂寥。
直到?空气中的紫述香飘来,他猛地站住脚步,踅身看?来。
主仆二?人立在一把青色的竹骨散下,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宋也川退后半步,仍旧对着她长揖。
冬禧低声说:“宋先生和过去不一样了。”
温昭明明眸如?洗:“他这样是不是很好看??”
“宋先生自然?是好看?的人。”冬禧道,“只是看?样子,宫里不喜欢他的人很多。”
“没有关系的。”温昭明携她向夹道深处走去,“他无愧于?心就?够了,不需要别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