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破晓时?分送孟宴礼出城后, 宋也川又回?到了都察院,近黄昏时?分,封无疆过来找了他?。
“孟宴礼的直房理应腾空出来, 奴才们没轻没重?,我没让他?们去动。你去瞧瞧吧。”
宋也川独自一人走进了孟宴礼的直房里。
这里阴郁寒冷,四壁空空。
除了一条破旧的毛毯,几件夹衣之外, 没有余下什么家当。
宋也川走到他?桌前?,上面?有许多孟宴礼旧日的手稿。
奴才们给?他?搬了一个炭盆过来, 这些东西,注定是?带不出去的, 烧成青烟一缕才是?最好的归宿。
房中没有什么引火的东西,宋也川拿了一根火折,擦燃后点?了一张宣纸, 此?后一张一张,带着孟宴礼手书?的旧纸被宋也川烧成了飞灰。
除了桌上的, 还有书?架上、箱奁里的旧书?。
看样子?有些年岁没人碰过, 手指经过, 都会带起?一层飞灰。
宋也川面?无表情的点?燃, 一直到最后一本。他?随手翻开, 手指却微微一抖。
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没人看出他?骤然的失态。
这本书?中写的,分明是?林惊风的旧稿, 不仅仅有这一篇, 林林总总,大约有十来本。都压在箱底, 积了一层灰,和?前?圣们的四书?五经堆在一起?,让人不会有翻动的欲望。
宋也川有些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桌沿边上,他?指尖缓缓翻过每一页,竟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去年春天,他?于渑州与江尘述重?逢。江尘述言语之间曾提起?自己受人恩惠,才能够重?建藏山精舍。此?刻,面?对着陋室空堂,和?风尘满纸的昔年残卷,宋也川的眼中带着一丝错愕。
若宋也川没猜错的话?,孟宴礼,便是?那个帮助江尘述重?建藏山精舍的人。
人在很多时?候,情绪都变得?有些迟钝。宋也川缓慢地撕下一页纸,火苗将纸片吞噬殆尽,紧接着又是?下一片。这本策论他?早已倒背如流,此?刻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感觉到模糊。
孟宴礼的手书?飘风洒落如章草。像是?一个又一个,晦涩模糊的符号。
烧完了一整本书?,书?架上还有宋也川去年默写的《济天下之民书?》。
他?没有留恋,一并投入了火光中。
这些年,孟宴礼是?背后护着他?的人,不仅仅护着他?,也曾护着毁于一旦的藏山精舍。
孟宴礼教他?立德修身,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毕生所得?。宋也川曾以为自己会受恩师的衣钵,沿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无所谓官身高低,更不提上下尊卑,他?会做一个清白的文人,或许在史书?之上,恰似惊鸿掠过,只余下浅浅的残影。
所有人都可以为心中的正义从容而死,宋也川成了这条路上的孤臣。
也就是?江尘述曾说的叛道者。
但他?依然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并非忠君,甚至不会忠于某个国,他?只是?想让温昭明活在一个太平的国家。
他?为了温昭明,背弃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教条与信仰。
王朝抛弃他?,信仰没有拯救他?。
救他?的人是?大梁的公主,遇到温昭明,无异于一次新生。
所以他?选择信仰她,走向她。
于孟宴礼而言,宋也川是?在叛离。
但于他?自己来说,这又是?他?义无反顾的抉择。
那日下值离宫后,宋也川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是?去西棉胡同的宅邸,还是?该去公主府见温昭明。就算去了公主府,他?也不知道温昭明会不会愿意见他?。
温昭明说她相信他?,可她自己何尝没有暂时?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迎着暮春的风,遍身萧索凄凉,只觉得?自己像是?郊外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
走到公主府门外,宋也川还没有敲门,门就被霍逐风拉开了。
“殿下在等你。”霍逐风侧身为他?让路。
朱红的灯笼映着宋也川的侧脸。
灯火辉煌。
宋也川点?了点?头,还没走两步,霍逐风突然叫住他?。
“宋先生。”
宋也川缓缓回?身,他?看上去失魂落魄,人也显得?有些落寞。
“我今日和?殿下去送了孟大人。”霍逐风轻声说,“殿下对孟大人说了一句话?。”
“什么?”
“殿下说,她若是?孟大人,必以宋先生为傲。”
单凭这片语只言,宋也川都可以设想出温昭明骄傲的模样,她说话?总是?喜欢仰着下颌,像一只骄矜的孔雀。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有些鼻酸。
霍逐风低声说:“殿下心里是?有宋先生的。”
宋也川眼中藏着一丝心酸的笑意:“我知道。”
正因知道,所以才愈发惭愧。
和?温昭明数日未见,上一回?还是?太极门处寥寥数言。新君御极,冗杂巨万,他?分/身伐术,已在直房中宿了数日。
面?对温昭明,他?内心中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曾仰慕她、感激她、尊重?她,也像如今这般,潜心爱慕她。
因为爱慕,所以衍生出恐惧和?不安。
走到她的院落旁,里头安静得?没有声音,宋也川绕进垂花门,发现温昭明的两个侍女都立在小?厨房门外。
见到宋也川,两个人都笑起?来,秋绥笑说:“殿下果?然没算错,宋先生今日回?来了。”
宋也川掩下眼底的情绪,和?煦问:“殿下呢?”
冬禧指了指厨房:“殿下在给?先生做吃的。”
宋也川愣住了。
秋绥笑着和?冬禧咬耳朵:“殿下要?是?知道你告诉了宋先生,肯定要?生气。”
冬禧捏她的脸:“宋先生人这般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秋绥替宋也川打帘:“先生要?不要?去瞧瞧?”
“好。”宋也川轻声谢过,走进了小?厨房中。
热气扑面?,叫人脸颊和?眼底一齐发烫。
锅里冒着水汽,温昭明背对着他?立在灶火边,似乎在发呆。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褃子?,头发绾成如意髻,斜斜地插了一只簪子?。那簪子?很眼熟,是?宋也川去岁新年时?为她磨的。
这是?温昭明脱离了大梁公主身份之外的另外一面?。
沉静、明媚,热气腾腾。
她锅中煮着一种不知名的粥,案板上放着切碎的青菜和?肉糜。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水早已滚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于是?宋也川走到她身边,端起?了案板:“你想先放哪个?”
温昭明骤然回?神:“你……你来了。”
“原来那天你不是?骗我,你确实是?会做菜的。”宋也川对着她笑。
“会的。过去给?我父皇做过,却还没让你尝过。”温昭明将肉糜下进锅里,宋也川从她身后抱住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昭昭,你原谅我了。”
“是?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昭明淡淡笑了一下,“我原谅你了。”
“你去见了我老师。”
“嗯,他?给?了我几分情面?,我留给?他?的银子?和?伤药,他?都留下了。”
温昭明的身上没有她喜欢的紫述香的气息,只有米面?的清香,宋也川将自己的脸埋于她发间,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孟宴礼会想通的。”
“其实,我不在意他?想不想通。”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宁愿他?恨我。”
“为什么?”
“叛节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昭明将切碎的青菜放进锅里,而后用勺子?盛起?:“好了,吃饭,不要?想了。”
于是?宋也川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被温昭明拉了出去。
这是?一碗鸡茸青菜粥,上面?撒着细密的小?葱,十分的熨帖落胃。
“好喝吗?”温昭明对着他?笑,“我轻易不会给?人做的。”
怎么会不好喝呢?粥里的谷物已经煮了很久,鸡茸的口感香而不腻。
宋也川默默点?头。
温昭明撑着下巴看他?:“有没有人和?你说,你吃饭的样子?很乖?”
宋也川闻言缓缓抬起?头:“没有,昭昭。”
温昭明眯着眼,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宋也川被她逗笑了,他?点?头:“好。”
“还好呢。”温昭明啐他?,“我把你比作狗你都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宋也川垂下眼睫,“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来摸一摸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
看到你之后,还会对你摇尾巴。
后面?半句难以宣之于口,宋也川没有告诉她。
温昭明听闻此?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啊。”她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点?菜,“多吃点?,长胖一些,我喜欢肉乎乎的小?狗。”
宋也川安静地吃完她夹过来的菜,也为她夹了一箸:“你也多吃一些,我喜欢……”
温昭明瞪他?:“不喜欢现在的我么?”
宋也川垂下浓密的眼睫,过了一会,小?声说:“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
入主禁中之后,温兖很快便大刀阔斧地改元,舍弃了废帝遗留的年号,改这一年为武定元年。
温兖派人给?宋也川送来了新的官服,而到了这时?温昭明才知道,温兖擢升宋也川为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秩正三品,位列七卿之一。绯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只昂首孤傲的孔雀。
他?对于这个官服淡淡的,谢了皇恩之后叫人挂了起?来。
温昭明倒是?很喜欢,她觉得?孔雀的模样和?宋也川极衬。
宋也川坐在温昭明的案前?写字,听闻此?言抬起?头来:“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枷锁,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听。”
“是?赏赉,也是?锁枷。这份辛苦也不是?谁都能受的。”温昭明拿着一只火斗亲自替他?熨平补子?与衣料间的褶皱。
“你们在朝中的日子?,比过去好些吧?”
温兖和?温襄不同,他?本就是?打着清除奸佞的旗号才能有如今的立锥之力,他?对于阉党的憎恶是?显而易见的。
“嗯。”宋也川笑了笑,话?说得?并不多。
温昭明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轻松,反而只有愈演愈烈的疲惫。
六月初一,宋也川由都察院去了一趟刑部,从刑部回?来的路上途径文华殿,恰好看到有人拿着平车正在从文渊阁中推着什么东西出来。
江尘述掖着手站在一旁,好似在指挥着什么。
宋也川本不愿与他?再起?纷争,只是?那平车上推着的东西看着十分眼熟。
是?用红与黄交替的绸缎包裹着的楸木书?盒,数量上大约有六十个,宫人们的动作很粗暴,有几册书?卷从绸缎和?书?盒中掉落出来,露出里面?封装着的明黄色云纹纸。
宋也川的脸色铁青,他?将自己手中的几卷书?交给?旁边的张淮序:“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张淮序的伤早就养得?差不多,重?新回?都察院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宋也川,俨然唯宋也川马首是?瞻。
张淮序顺着宋也川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些推车的宫人,他?如今对宋也川颇为信任,推心置腹道:“宋大人,眼下这位江大人颇对陛下的心思?,是?御前?风头无两的人,宋大人如今也算是?一朝新贵,和?他?起?争执,实在是?犯不上。”
宋也川明白张淮序的意思?,他?唇角抿平:“我省得?,你放心。”
自张淮序离开,宋也川走到了平车旁。几卷书?掉落在地上,几个宫人正在弯腰去捡。
宋也川将其中一册捡起?,掀开扉页,上头赫然写着“大梁史”三个字。
自国史修纂完成之后,宋也川从来没有看过全本。哪怕如今他?再次入仕,他?有意将自己和?过去的那些岁月划开界限,不愿重?读这些旧时?写完的文字。
掉落的这一册,刚好是?第五十七卷 ,是?他?建业四年入仕翰林院后,写完的第一卷国史。
那时?他?十五岁,孤傲、清高也沉默。
修国史时?那几年,有专门负责誊抄的翰林重?新编纂成册,上头的字迹是?规整的馆阁体,并非是?他?的亲笔手书?。只是?上头的每一个字,还分外谙熟,只需要?一眼,就能让宋也川回?想起?那些荒芜又单调的年月。
恍如昨日。
“你们要?将国史拿去哪里?”宋也川问。
那宫人瞥见宋也川的官服,知他?官身不低,慌忙看向江尘述,用目光向他?求助。
江尘述缓步上前?来:“新君入朝,自是?要?重?修国史。”
“尘述,这份大梁史林林总总百余万字,九十七卷。昔年翰林院倾全院之力,耗时?数年,数百翰林为此?宵衣旰食。我自以为秉承史实,未有疏漏,为何要?改?”
江尘述的目光从宋也川的手转向他?的眼睛:“你说秉承史实,便真的如实么?温襄窃国,欺世盗名,怎可遗留于史书?之上,且重?修国史是?陛下的意思?,你心中若是?不服,自可去乾清宫与陛下相商,不要?在此?地从中作梗。”
他?说罢起?身欲走,宋也川突然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江尘述轻慢道:“我时?间紧迫,你且说便是?。”
“前?几日,我去了孟宴礼的直房中。在他?的箱奁里我发现了许多林惊风的策论。你对我说过,重?修藏山精舍时?,你受过旁人的恩惠,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谁?”
“你想说那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江尘述在他?的注视下,压低了声音:“就算是?他?,那又如何呢?”
盛夏的风拂过二人的襟袖。
江尘述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轻蔑:“我如今早就懂了,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权力才是?真的。恰如我追随陛下,陛下也承诺会为我、为藏山精舍正名那样。宋也川,你的努力都是?白费的。”
“你当真以为,陛下可以为藏山精舍正名么?”宋也川眸光冷冷,“前?几日在午门外死节的大臣,尸首都还没来得?及收殓,南方士人闹得?气势汹汹,口诛笔伐声你听得?还少吗?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藏山精舍的案子?是?先帝朱批拟定的,陛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不顾先帝颜面?,为先帝亲定的案子?翻案。”
“这就是?你宋也川不懂权这个字了。”江尘述的目光看向午门的方向,“死节又如何,拉出去鞭尸才能叫做震慑。南方士人物议如沸,杀几个就能消停。像你这种谨小?慎微的治国之策,何日才能肃清朝纲?”
他?转身欲走,宋也川问:“你要?将这些国史带去何处?”
江尘述并不回?身,淡淡说:“这如今不是?国史,已经都是?废纸了。”
“没用的东西,自然是?烧了才干净。”
宋也川站在原地,看着内侍们将一盒一盒的书?摞在车上,而后推着车向午门处行去。
温兖想要?重?新修史,这件事本身并不难理解。历代之君,无不在青史之上粉墨登场。
但这不意味着,这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这些黄卷,承载着无数人仓促的青春。
宋也川依然记得?建业四年的初秋,孟宴礼带着他?走进文华殿后的廊房里,灯火幽晦,陋室生尘,几个士人模样的人正在修补旧书?。在一堆破烂的绢帛残页旁,孟宴礼对宋也川说过一袭话?。
“从今日起?,你与我们一起?修国史。这是?一件比你想象中还要?严肃许多的事。青史之上,不仅仅有六朝的风流,还有乱世的血污。你的存在,是?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你要?给?含冤者清白,也要?让英雄的傲骨长存。”
《南史》中短促的一句:小?弱者皆杀之。其后又是?难以用文字记述的劫掠。
兵燹水火,重?重?浩劫。
宋也川埋首于残破的书?简中,艰难地抠出一字一句。
而涂抹这一切,只需要?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从东华门离宫,走到午门处时?,恰巧看见内侍们在点?火。擦燃的火折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飒沓若流星。
堆在一起?的黄卷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灰白的青烟带着灼烧的苦味盘桓于朱红的宫墙之下。
宋也川伫立许久,直至所有的书?卷焚烧殆尽。
写完这些书?,花了整整五年,点?火去烧,顷刻间灰飞烟灭。
毁掉的是?恩师的数载心血,是?无数人于孤灯下的漫漫长夜。
很多人翰林院的士人站在宫门外,和?宋也川一起?围观这场无声的毁灭。
火光照亮每一个年轻的脸庞,他?们沉默,他?们无能为力、无法抗争。
温兖不是?第一个烧史书?的皇帝,大梁也不是?第一个重?编史册的朝代。宋也川突然想站在历史的河流之上向前?回?溯。听听别的朝代,那些无法抗争的人,想要?说些什么。
*
宋也川一连五日都不曾回?来。
温昭明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偶尔忙碌时?,确实会宿在宫中。
可到了第五日,也不见他?传话?回?来,温昭明派人去打听。
东华门处的司门郎说,宋御史告了五日的假。
若是?在过去,温昭明或许会生气,但今日,她问霍逐风:“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霍逐风沉吟道:“听司门郎说,江尘述前?几日在午门前?,烧了建业四年编的那套国史。”
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她低声问:“西棉胡同的院子?,你还有钥匙么?”
“有。”霍逐风忙道,“我去给?殿下取。”
温昭明站起?身嗯了一声:“我过去瞧瞧。”
若说起?来,西棉胡同这个院子?还是?她无意间买的,那时?她只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个脱身的退路,不成想这里最后成了宋也川的栖身之所。
两间院子?中间有锁,温昭明其实从没有亲自穿过那条狭长的甬路,到宋也川这边来。
她只记得?这条路苔痕依稀,泥泞难行。这一回?却发觉,宋也川不知何时?,重?新修葺了这条小?路。他?重?新铺了地砖,铲平了原本覆盖于其上的青苔,并为木门重?新装了把手,锉平上头的毛刺。
宋也川是?对生活有细致心的人,恰如他?养花养草,将平淡的日子?打磨出一点?值得?回?味的余温。
温昭明拿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这道门扉并不曾上锁。
推开门,便是?宋也川居住的小?院。
院中昔年栽种的银杏树亭亭若盖,遮蔽下蓊蓊郁郁的浓荫。
温昭明推开正屋的门,一室清凉。
一个人蜷缩着躺在榻上,温昭明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去。他?的官服挂在一旁的楠木大架上,官帽却掉落在地上。他?身上没有盖东西,只穿着素色的中衣。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他?脖颈上的线条与轮廓,以一种泾渭分明的姿态流入他?的衣领。
他?还是?那样瘦,好似意志与他?的身体一道消沉下去。
温昭明试图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他?,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酸涩的疼痛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伤。
于是?温昭明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头。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触之后,终于动了一下。
宋也川睁开眼睛,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眼睛渐渐找到了焦距,最终落在她脸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里总是?带着疲倦。
几日没有整饬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个表情,从来都是?微笑。
他?对她总是?热忱的模样,笑意做不得?伪。
“昭昭。”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好几日都没有开过口。
温昭明的泪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夺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疲惫了,他?不知道击溃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战,还是?与恩师旧友的决裂。
是?权力倾轧间对于信仰的背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梁史被烧毁的无助。
二十一岁的宋也川,满心疮痍,身上新旧伤痕无数。
诏狱里流水般的酷刑不曾打断他?的寸寸胫骨,他?却在此?刻感受到了绝望与挣扎。
温昭明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打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在宋也川面?前?,温昭明数度落泪,唯这一次她哭得?格外伤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空气中只余下温昭明的啜泣声。
如她这般骄傲的人,眼泪总让人觉得?珍贵。
温昭明红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宋也川抬手去擦她的泪:“我怕自己太过低落,惹你不开心。”
“与你而言,我只能与你同甘,却不能共苦么?”
“不是?。”宋也川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是?我见不得?你不开心。”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也一如既往的温柔,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宋也川像是?冬日里的梅树,于新雪之下,露出凄艳的一点?红。
“也川,除了公主之外,我还有别的身份。”
“嗯。”宋也川眼睫轻颤。
温昭明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我是?你的昭昭啊,是?爱你的人。”
她试探着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你若愿意讲,我就会愿意听。”
室内不曾点?灯,暮色一点?一点?从窗檐徘徊至榻前?。
在黄昏流淌着的光影之间,温昭明的眼睛明亮而潮湿:“我们本就是?不分彼此?的。”
“也川,你愿不愿意,来抱抱我?”